断霜剑冷,寒气逼人。
轻无忧熟稔退开让自家师姐出手,她只见风戈手掌按在大地上,闭眼间已将这山林脉络了然于心。
“自己回来,还是我去捉你?”
夜风徐徐,空气中的湿润感更重了。
风戈睁开眼,将断霜收入剑鞘右手掐诀,如瀑墨发飞舞,手中汇聚的灵力强悍霸道,她重重拍入脚下黑土。
“那便是要我请你出来了。”
灵力一直往下深入千米,顺着沙土中蔓延的根系追寻,迫近的风声里,木妖回头持剑的风戈已近在眼前。
怎么会?!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这座山林,快逼近山岳的边缘!
惊恐放大的瞳孔里冰雪面容的女人熟稔挽剑,视线天旋地转,她脑袋离开脖颈掉在了野草间。
几滴凝聚的露水打在眼里,有些刺眼。
木妖眨眨眼,摇晃的火光离她头身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眼前。
她听见同为妖族的白衣少女问杀自己的女人,为什么斩下头颅后还要把身躯也燃尽。
风戈将燃火的符咒递给轻无忧,耐心为不学无术的师妹解释,“木妖生命力顽强,哪怕只剩一点枝叶也能死而复生,对待这类妖怪,要斩草除根,什么都不能留下。”
“仙师……”
眼中挤出几滴泪水,木妖只剩下最后一颗头,其余部分都在玩火的轻无忧手下迅速烧为飞灰。
她仰头望着蹲下看她的风戈,苍白面孔上发丝打结,瞧着楚楚可怜至极。
“妖族修行不易,百年才能化为人形不被天道压制——只要仙师愿意饶我一条性命,木清今后愿意在仙师身边当牛做马,来报仙师今日恩情!”
玩火烧妖的轻无忧一听这话就炸了,黛眉一竖尖锐牙齿嚯嚯,“小小妖怪,还想跟在我师姐身边当牛做马?”
对待妖力不比自己强多少的轻无忧,木清便没有对风戈的谨小慎微、柔弱无助。
“你百年道行也不过修出两尾,狐族如你一般血脉的天狐这时都早到五尾,不过是运道好遇上了如仙师这般的神仙人物,不然你今日哪有和我高高在上说话的份?”
她一捧一踩,期期艾艾望着面容恬淡的风戈,对方没有马上拒绝让木清心下一喜,以为这事能有转机。
风戈给炸毛的狐狸顺毛,口中安抚但听在轻无忧耳朵里哪哪都不得劲,“她说得对,无忧对修炼确实有所懈怠,今后要更勤奋才是。”
转头看向只剩一个头的木妖,风戈开口问道:“你叫木清?”
“很好听的名字,”她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身上的血气这么重,所有误入此地的山民都进了你的肚子吧。”
木清柔弱无依的脸一僵,视线阴沉盯着蹲下看她的女人,眼珠一点点转为纯黑。
她舔舔舌尖,带着几分回味可惜开口,“不记得了……”
朝风戈露出一个笑容,破土而出的枯骨将她托起,一头黑发垂落,像极了身披黑袍的厉鬼。
“姐姐来了,你想杀我,没有机会了。”
妖怪的咯咯笑声回荡在山林里,风戈直起身,将轻无忧护在身后。
“退后,这次是个大家伙。”
天空一声惊雷,一直悬而未落的雨幕彻底降下,连绵的黑色雨水里慢慢踱来一道人影。
说是人也不太准确,以风戈的视角更像是一具红粉骷髅在向她走来。
第一眼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等再细看时,那具骷髅已经近在眼前。
木清仅剩的头颅被她捧在手心,化作一朵艳丽红花缠绕在白骨上。
花蕊中间的人脸还在咯咯娇笑,央求骨女把眼前一人一狐给杀干净。
轻无忧皱眉嗅嗅,她从来者身上闻到了强烈的魔气。
一个木妖不足为惧,但没有本体大多由怨念化身的魔可不好解决,这是修仙界的共识。
不过不好解决是针对那群废材来说,对于师姐而言……
轻无忧哼笑,压根没把眼前妖魔放在心上。
【距离女主出现:8h】
得加快速度了。
风戈抽出剑,步伐从容向骨女走去。
“咚,咚。”
轻而慢的叩门声,从每家每户的门外响起。
农妇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捂住嘴,雨落筝尚且稚嫩的面容平静,半点没有白日拉住风戈衣角的天真烂漫。
她向抱住她的母亲摇摇头,轻声开口。
“阿娘,我得去告诉她们活命的规则。”
身上的手一瞬间攥紧,母亲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屋内无声的僵持已经走在末尾。
“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
没有问为什么雨落筝小小年纪会知道这些,放开抓住雨落筝的手,农妇闭上眼睛。
“去吧,阿筝。”
不足半人高的孩子跳下床榻,在下一道敲门声响起时毫不犹豫打开了房门。
屋门外站着道熟悉人影,是她早已逝去多年的生母。
母亲半边脸蠕动着腐烂的驱虫,快要掉光的牙齿森白,低头向雨落筝一笑。
她面无表情打量眼前半人半鬼的东西一眼,主动抓住了女人早已化为白骨的手指。
这次到来的妖魔,原来是骨女吗。
同她一样主动从房内走出的孩子不在少数,大部分虽然脸色苍白带着惧怕,但看见向她们点头示意的雨落筝后,都略略安心了些。
这是她们早做好的约定,如今为了亲人的平安,约定到了履行的那一刻。
勇敢的孩子们主动牵上逝去亲人们的手指,在完全遮挡视线的雨幕里渐行渐远,周边逐渐荒凉,雨水打湿的纸钱混杂在淤泥里,黄中泛白。
间或有破碎的坟墓倒在路边,里面的白骨挣扎着想要爬出,但碍于不知名的限制只能徒劳抓挠空气。
听见有稚嫩的哭泣声响起,雨落筝扬声开口:“大家不用害怕,这些东西不会伤害我们,不要向两边看,直走向前,天明之后所有人都能归家!”
她的话在同龄人里很有威信力,代表恐惧的哭泣声渐弱,小女孩擦干眼泪,努力不去看拉住她手的腐烂尸体,一步一步忍住所有恐惧前行。
没事的,有阿筝在,大家都在这里。
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只要照阿筝说的去做,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人夜半消失。
道路两边的坟墓变多,天色已经黑沉到只有幽冥鬼火照耀。
点点绿火里雨落筝眸子安静得可怕,母亲拉住她停在一座坟墓前,半风化的墓碑上是她生母的名讳。
白骨在墓碑上擦拭,试图在上面添上点什么。
雨落筝认出母亲勾画的两个名字,一个是她,一个是她阿娘。
她想一家人在这里团聚,在这座坟墓里。
歪歪扭扭的“雨落筝”三字快要写到最后一笔,在母亲越发扩大的笑容里,雨落筝拿握了一路的尖锐石子在上面狠狠一滑!
刺耳的刮挠声让人头皮发麻,她一不做二不休将母亲刚写上的阿娘姓名也刮花。
行为被打乱的女人愤怒尖啸,尖锐指甲向坏了她好事的雨落筝脸上刺去。
后者不闪不避,眼眸深处是远超她这个年纪能有的麻木。
村子里只要出现骨女,这一次就注定会是死局,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减少伤亡,哪怕后果是被赶出家园被所有人怨恨。
雨落筝闭上眼不忍再看将会发生的一切,即使已经有被指责怨恨的准备,真正要到来时却永远都会让她难以接受。
谎言、利用、权衡利弊,这样的她到底为什么会被选为救世主?努力了这么多次,又有哪次是真正带大家逃出了死亡轮回?
真正能活下来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她。
不死的恩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雨落筝已经不想分辨,疼痛如她预料的一样,迟迟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母亲仿佛被无形力量扼制住,眼珠快要瞪出眼眶,但始终无法对雨落筝造成任何伤害。
反观周围仿若人间炼狱的场景,原本深信雨落筝的话自己会平安的孩子们放声痛哭,尖叫着在血腥与泥土里躲避,不想被带自己过来的亡魂埋入坟墓。
“阿筝,雨落筝!!”
“你骗我们,我们根本回不了家了,它们会杀了我们!!”
“雨落筝!!”
早已听过千百遍的呼喊,雨落筝垂眸,声音很轻。
“这是我们的约定,不是吗?”
她坐在母亲的坟墓旁眼眸死寂一片,带着让人心惊的偏执。
“要么你们死,要么大家一起去死。我问过你们,大家的回答都是愿意为家人付出一切——”
她不是来拯救她们的,也根本做不到。
她只是在权衡利弊后用少数人的性命换多数人的存活。
只要按自己说的去做,在亡人坟墓上划去亲人的名讳,亲人就不会在下一个夜晚被带走。
但惹怒亡人的孩子会怎么样,雨落筝并没有告诉她们,她只是说,天明之后所有人都能归家。
以尸体的方式。
腐烂白骨一点点挖开自己的坟墓,将它扩展到足以两个人一起躺下,而后将自己带来的孩子放入其中,哼起在世时常唱的歌谣。
泥土一点点盖住孩子的哭泣声,温柔歌声晃动死亡的摇篮,雨声渐渐消失,似远似近缓缓飘来一阵香气。
常居于此的孩子再熟悉不过这个味道,雨落筝也记得,是她白日里放进那个奇怪女人手中的小黄花。
黑夜里格外瞩目的雪白狐狸头上顶了一串花环,将它抱入怀中的女人衣袍颜色斑驳,雨落筝依稀能辨认出,那是飞溅上去的血迹。
与令人恐惧的染血衣衫不同,女人眉目低垂,像极了供奉高台的慈悲神女像 。
神女垂目向炼狱人间,降下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