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过江埠正式进入雨季。将有持续三月的雨水浸泡着这座临海小城，晴天是难能可贵的天气。
按理说，这儿是洪灾的多发地。简商在此定居六年，却从来没有遇见过灾害，反而落下了膝关节风湿痛的毛病。
酸胀拧成尖锐的冷痛，使他瞬间绷紧了下颚和肩颈的肌肉线条。
简商对外总有一层疏离感，此时长眉微蹙，漂亮清冷的脸蛋忽然流露出几分隐忍和脆弱，陈尽嘉竟然看得呆了。
他嘴里的话卡住一秒，才继续说道：“……简老板真不考虑换个装修？木头受潮是一回事，满屋子宝贝遭殃可就坏事了。”
简商的古玩店挤在老街的一排木结构铺子中间，门脸窄窄一面，毫不起眼。推开门，也主打一个历史韵味，空气里浮着陈木香和若隐若现的霉味。
一晃眼，简商已经收敛了神色，唇角微扬，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
“不了。”他声音冷清，说出来的话也干脆利落，“我男朋友不同意。”
陈尽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休假到过江埠旅游，刚巧经过这家古玩店，被店主的长相一眼惊艳，接连来了几天，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男朋友管这么多？”他不死心地试探，“感情真好啊哈哈哈。”
简商轻笑，不冷不淡地说：“最近又要下雨，老毛病犯了，疼得厉害。今天提前打烊，陈先生也请回吧。”
悬挂的老钟明晃晃地显示才下午三点，逐客令下得毫不掩饰。陈尽嘉脸上也挂不住了，勉强客套两句就离开了。
在门把挂上“打烊”木牌，简商迅速脱下了身上月白流云纹的中式唐装，里面是件老头衫，背后印有“过江埠码头”的红字。
穿了很多年，领口松松垮垮地搭在胸口，露出白花花一片肌肤。
刚才坐在柜台后都被遮得严实了，现在才能看清他下半身的情形：黄色大短裤和粉色Hello Kitty洞洞鞋，每个洞孔都扎上了装饰。
也幸亏店里开了暖气，不然风湿犯了，更有他好受的。
简商整个人瘫进沙发，两条笔直的长腿毫不客气地架在柜台边缘。他划开手机，店里顿时响起了音量很大的短视频声音。
“叮——”
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突兀地跳出来，简商点开：“你相公乃无恶不作的千年妖物，若想保命，速速分手。”
简商：“……”
他嘴角一抽。
又来了。
这人从上周开始就阴魂不散。简商骂过拉黑过，对面换个号码又来骚扰他。
守法市民简商没招了，有一次难得心平气和地追问：“那我男朋友是什么妖？”
简商本来还觉得短信一股子古人味儿，但对面永远只会重复这一句话，连标点符号都不变，他又瞬间觉得充满了现代感。
原来是个机器人。
简商那副皮囊看着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却是个恋爱脑。他和男朋友感情确实很好，每天蜜里调油，眼里容不下半点沙。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死人机有完没完了？”
“背后是哪个小妖精在挑拨离间？再骚扰造谣，我就报警了。”
刚按下发送，忽然响起敲门声，门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男人撑着一把黑色雨伞，近一米九的个头，举手抬足自带贵气，才架得住那一身面料挺阔的深靛蓝色长款中山装。肤色冷白，眉下一双细长眼，眸色是深邃的鸦青，瞳孔比常人的更黑更沉一些。薄唇色淡，却有天然微扬的唇角和一颗唇珠淡化了眉眼的冷情。
通身很诡异地将温和的书卷气和某种冷血动物的感觉融合起来了。
简商爱死这种感觉了。
见简商看过来，兰柏臣收起伞，在门外跺了跺脚才推门而入。仔细一看，他的身上其实干干净净，没沾半点雨水。
“简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摊了？”他嗓音温润，“我还能进来吗？”
简商立刻坐直身子，微抬下巴，故作矜持道：“简老板不在，你找他什么事。”
兰柏臣唇角含笑，几步走过去，坐在简商身边。他顺着简商的话说：“听说今天是简老板恋爱一周年，我来替他男朋友问问有什么打算。”
他眼眸轻弯，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简商忍不住吞咽口水。
装肯定是装不过兰柏臣的。于是他轻咳一声，掰着手指开始点菜：“已经说好了晚上回家兰大厨亲自下厨，我要吃清蒸鲈鱼、蟹粉豆腐，还有冬瓜薏米汤。”
“好。”兰柏臣应下，又说，“但是鲈鱼要等到秋天养肥了才好吃，那时候我再做给你吃。现在的话，清蒸凤尾鱼怎么样？口感也不错。等六点左右，我们再一起去超市看看，雨差不多也该停了。”
简商软趴趴地说了一声好。
聊着聊着，他已经自然地靠进男人怀里，神态慵懒，柔软的发顶若有若无地蹭在对方的下巴，宛如一只毛发蓬松的黏人小狐狸。
兰柏臣天生体凉，在潮湿闷热的过江埠夏季很适合做人形自走解暑器。
“你来的时候，雨大吗？”
“已经小很多了。”
“嗯……我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个恶作剧的。”简商闷声嘟囔，“还有个烦人的家伙，前几天买了个玉佩就天天往我这儿跑，不消费光哔哔，今天又让我换装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推销装修的。”
兰柏臣挑眉：“那你当时怎么说？”
“我说我男朋友不愿意啊……”
简商话说一半，兰柏臣又说：“早上和你说要下雨，怎么就穿了件短裤？膝盖疼不疼？”
“有点儿，你给我揉揉。”
简商顺势屈起小腿，整个人都窝在了兰柏臣怀里。男人虽然体凉，但掌心意外的温热，力度恰好地揉捏他的膝盖骨。
“我记得你说工作要忙到五点……”简商舒服地眯了眯眼，语音有点黏糊。
他怀疑外婆让他来过江埠继承这家古玩店，是不是特意照顾了他从小失眠的毛病。店铺清净，有小城自带的雨水白噪音，他还在这里认识了兰柏臣，入睡速度和睡眠质量都显著提升。
耳边男人的声音似乎放轻了些：“提前忙完就过来了。”
迷迷糊糊要睡着前，简商又想起那条短信，忍不住在心里蛐蛐。
他男朋友英俊帅气，温柔体贴，怎么可能是妖？
能和兰柏臣谈恋爱，简商觉得是自己撞了大运。
他三岁多的时候，父母去世，亲戚们像躲瘟神一样避着他，唯独外婆心疼他，把他接到乡下住。
小简商哪里知道大人们的弯弯绕绕，盯着广场上聚集玩闹的同龄孩子，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却不敢主动上前。
只等有孩子注意到他，问他叫什么名字，要不要一起玩。
他脆生生地答道：“我叫简商！”
又等来了惊恐的议论和天真的辱骂：
“简商？那个害死了父母的小孩？！”
“我听说他身上不干净，经常闹鬼！好吓人的……”
“赶紧滚！怪物！”
“离我们远点！”
外婆是个道婆，她说简商天生是吸引鬼魄的体质，又摸着简商的头，安慰说：“莫怕莫怕，外婆会给乖孙儿找到解决法子的。”
简商眨了眨眼，外婆身后墙上的一团蠕动的黑影还是没有消失，似乎还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低下头，半晌后才开口说：“外婆，爸爸和妈妈是我害死的吗？”
外婆愣了愣，怜惜地捧起男孩的脸：“少听他们胡说，你知道你妈妈给你取了个小名吗？”
“是什么？”
老人粗粝的手掌捏了捏简商的脸。
有点疼，他皱了下眼，听见外婆说：
“是小福呀。”
稍微长大点，简商的名气不减反增。少年漂亮的脸蛋更多是女气，格外惹眼。哪怕他总是安静地抿着唇，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能招来无端的恶意。
他试图反抗，揪着带头男孩的衣领怒吼：“滚啊！你们才是怪物！是坏蛋！”
也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哭了一路，等到家门口再擦干眼泪，大声嚷嚷：“外婆我回来了！做的什么，好香好香啊！”
等上了大学，身边的人没那么迷信，简商也显出成年男子的体格和轮廓，性子却是越来越冷，独来独往，没一个知心的朋友。
大学毕业那年，外婆寿终正寝，留给他的就是这间过江埠的古玩店。铺子又旧又破，客流少，简商没有古玩的天赋，六年了也没做出什么名堂。
他乐得清静，有时候听着过江埠的雨声，像是隔着玻璃缸看外面的世界。
有一次天气放晴，简商寻思着出门溜达，正好隔壁街上在办古玩会，他就过去凑热闹了。
摊子上有一只汝窑笔洗长得很好看，简商忍不住伸出手。手指摸到冰凉瓷器的同时，也和一点温热相触。
简商抬头，撞进了一双沉静的鸦青色眼眸。
他莫名一惊，下意识收回手，却看见男人眼中含笑，主动问道：
“你也喜欢吗？”
简商听到别人议论，这位就是圈里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供货商。
兰柏臣。
兰柏臣似乎对他那间破店很感兴趣，隔天就亲自拜访，还带了上门礼。以简商的水平都看得出来，那几件小玩意绝非凡品。
他还没理清头绪，兰柏臣的关心已经无微不至地渗透到他的生活。
知道简商膝盖不好，总会适时地带来上好的膏药。他抱怨店里阴冷，就礼貌地提出了布局建议，屋里竟然真的渐渐干燥暖和起来。
甚至他状似无意在朋友圈发了一句好饿啊，半小时后兰柏臣也能拎着一盒冒着热气的夜宵出现在他面前，还很犯规地说这是他临时做的，口味可能一般般。
简商一个人太久了，久到一点点温暖都能让他难以抑制地陷入其中。他好希望兰柏臣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能够再稳定、再长久一些，好希望兰柏臣能够……再多一点属于他。
他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恋爱关系才能满足他的愿望。
于是他挑选了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家餐厅和一份礼物，拿出了二十八年间最好的简商，小心翼翼地袒露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烛火照亮了他的眼底，也幽幽地将光送进他的心里。
“好。”他听见兰柏臣这么说。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男人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声音似是带了一丝无奈。
“为什么我同意了，你却哭得更凶了？”
不知道为什么，和兰柏臣在一起后，那些纠缠了二十多年的窥视感和古怪动静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简商很喜欢和兰柏臣拥抱，下巴埋在男人的肩窝，会觉得自己像是从冰冷刺骨的深海里捞起，被裹进了一条干净暖和的毛毯。
他现在的愿望是和兰柏臣平安幸福地过完这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