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两个月前,班长在群里扔了一张自己和章昊在演唱会后台的合照,沉寂几年的班级群重新活跃起来。
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要不要办个同学会聚聚,几个爱热闹的附和了几句,三言两语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本来我是不打算去的,但是收到通知的时候,注意到同学会举办日期是七月二十五日,便没有一口回绝,说有空就去。
这天是章昊的生日,我明知道时至今日,他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场合,可还是忍不住怀揣一丝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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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这天突降暴雨,路上堵车我到的晚了些,推开包厢门,正遇上大家点菜,班长问我吃啥,我想了想说,“点个牛蛙吧。”
闻言,班长愣了一下,捧着平板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我记得你以前不吃牛蛙的啊。”
是啊,我以前的确是不吃牛蛙的。
其实不仅仅牛蛙,还有榴莲、生食,以前我都是不吃的,爱吃这些的人是章昊。
在绝大多数同学的眼中,我和章昊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他是很多人的学生时代的仰望,是人群的焦点。
而我,不高不低的成绩、不愠不火的性格,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
我和章昊做同学的那几年,在学校说过的话零零散散加起来,可能也就百来个字,正因如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和章昊曾做过一阵子邻居。
那时候爸妈在闹离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蹲在家门口发呆,麻木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章昊一家搬过来的那天,我坐在单元楼门口看流浪猫打架,搬运家具的工人和章昊父母正在讨论怎么把柜子弄上去的时候,三楼传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打砸声。
意料之外的动静,打断了他们讨论的声音,几个成年人面面相觑,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我看着流浪猫慌张跑开的身影,很平静地告诉他们,楼上在闹离婚。
他们似乎以为我是出来看热闹的无关小孩,让我早些回家去,天这么热小心不要中暑。
我挠挠头,坐在原地没动,小声地回答,我不热。
说话间,章昊提着冒冷气的冰淇淋回来了,他对我的存在虽然表露出明显的疑问,但是秉持着见者有份的原则,还是给我分了一根绿豆雪糕和一瓶冰红茶。
我没和他说谢谢,但我有偷偷为他祈祷,祝他好人有好报。
搬来没几天,章昊一家便听说了,经常蹲在楼梯上发呆的小女孩,是对门那家闹离婚的小孩。
爸妈又一次吵的不可开交的那天,章昊妈妈把我领进了他们家,他们家布置的可真温馨,我站在门厅的位置,看着玻璃里灰扑扑的自己,局促地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章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逗狗,见我进来,笑着和我打招呼。
我回了他一个苦笑。
因为,我从没向他介绍过我的名字,但他那么自然地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在这个小区就是如此的有名,更准确地说,我们一家都很有名,酗酒的爹、情绪不稳定的妈和阴郁的小孩…
那天,章昊妈妈留我在他们家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在餐桌上见到牛蛙这种食物。
说实话我有些害怕这个东西,但是一想到回家只能吃清水面条,或者啃馒头,我还是没有拒绝章昊奶奶把牛蛙夹进我碗中的好意。
那阵子,我在章昊家吃过很多次饭,有时候是爸妈吵架无处可去,有时候只是章昊或章昊家人见我一个人在家,怕我饿肚子。
我渐渐习惯往章昊家里跑,小区里爱说闲话的奶奶说我没眼色,天天赖在别人家吃喝。
后来这话传到了章昊耳里,遛狗的时候老太婆的胖孙子有样学样,说我是他的童养媳,他让小胖子给我道歉,争执间两人扭打成一团。
隔了几日,我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次打架的真正原因,十三四岁的年纪,他用自己的拳头,维护了我那颗,像浸在水里的纸一样脆弱的自尊心。
我下定决心要报答章昊,他乐呵呵地说好,然后把遛狗时捡狗屎的任务分配给了我。
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会问我家里的事情,会把零食分给我,会带着我一起玩游戏,我赖在他家,也从没见他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
但是我们很少交流,我们都不是主动分享自己事情的人,除了看剧和游戏,仅有的交流几乎都围绕着他家的狗。
我爸不喝酒的时候还算是个正常人,我妈不迁怒于我时也算是个好人,这种时候他们会给我些零花钱,让我买东西和章昊分着吃,还会买上牛奶坚果,带着我去章昊家道谢。
那个时候,我以为是他们的感情迎来了转机,但其实是二人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和章昊当邻居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半年,我在章昊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有牛蛙,那天我爸妈去领离婚证,把我扔在章昊家。
很多次,坐在楼梯上听他们吵架的时候,我都希望他们可以早点离婚,可这天真的到来,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章昊一家其乐融融的氛围,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那时候还小,所以无法分辨出,我是为了父母离婚哭泣,还是因为要搬走而哭泣。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们发现,牛蛙被放在离我最近的位置,我盯着那盘牛蛙,一个劲的闷头吃饭,吃到最后,哭着吐了一地。
章昊坐在我旁边的位置,我这一吐,他的鞋子上被溅到不少污秽。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我不敢抬头看他。
当晚,我和妈妈一起离开了那个家,章昊遛狗回来正遇上我要走,挥着手和我道别,我瘪着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见证了我人生中所有鸡飞狗跳的场面,但是和他道别,远离了不堪,也远离了温暖。
出租车启动后,我坐在后座梗着脖子向后看,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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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年,我和章昊考进同一所学校,分到同个班。他的变化很大,从身边平平无奇的小男生,变成了光彩耀人的大男孩,喜欢他的女生有不少。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几次他想过来和我打招呼,我都装作没看见,故意躲开了他,后来他没再尝试和我讲话。
开学一个月,班级组织一起秋游,烧烤的材料里有牛蛙,我努力避开远离它,可是一个不留意,那盘牛蛙最后还是放在了我的面前。
九月底的午后,坐在阳光笼罩的露营地上,我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温度退却,与此同时,额头上却开始冒冷汗。
我努力不去看那盘牛蛙,可是视线越避开,回忆就越清晰,我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干呕两声,跑着离开了营地。
班长跟了过来,我说我没事,可能是低血糖吧,挥手让他们回去,不用管我。
又过了几分钟,我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本想说过一会儿我就回去,回头看清来人章昊,便没再开口。
他递过来一包糖,我没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估计是意识到我在扯谎,他笑了声,剥了颗糖扔自己嘴里,“不是说低血糖?”
我懒得和他装,也不想在装作不认识他,因为有些话不和他说,真就没有别人能倾诉了:“其实那天之后我对牛蛙,就产生心理障碍了。”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章昊的预想,他不说话了。
静谧午后,远处的同学们,欢笑声不绝于耳,我们两人之间,只听得见章昊揉捏糖纸的沙沙声响。
良久,他试探着问道:“你搬走那天?”
我什么都没说,淡淡地盯着前方放空,算是默认,而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在旁人看来,那天我可能只是因为父母离婚而情绪起伏太大,吐了而已,可我知道不是的这样的。
除了家庭离散,我在意的还有章昊一家,他们将我破碎的青春期缝补完整,但我那么没用,最后留给他们的,也只有满地残局。
我不想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换上轻松的语气说:“那天我还把你的鞋子搞脏了,一直没说过对不起,真是抱歉啊。”
章昊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涌起几分悲伤。
那天,他陪我坐了很久,回去的时候班上女同学问我,和章昊都聊了些什么,我说我们没聊什么,她不信,但我真的没骗她。
章昊后来只和我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鞋子我妈当天就刷干净了,它不值得你记挂这么多年”;一句是“你比任何人都更值得拥有幸福。”
这两句话我记了很多年,尤其后一句,几乎成为了指导我人生的座右铭。
听说章昊参加选秀的时候,我号召了身边所有人给他投票,他第一名出道的时候,我哭的比他还大声。
原来努力真的就会有结果。
后来,我接受了自己不被父母爱的事实,拉黑了一年不联系几次的爸爸,也远离了总是索取的妈妈。
我带着着满身伤痕,带着我比任何人都更值得拥有幸福的信念,一刻都不敢停歇地向前奔跑。
我对牛蛙的心理障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期消失的,不渴望谁的爱,自然也不会被不曾拥有的东西困在原地。
一天,同事指着我的手机壁纸问,这是你爱豆啊,我摇头,告诉她这是我的人生导师。
其实,我常常无法将章昊和多年前那个递雪糕给我的男孩联系在一起,那个男孩平凡却温暖,而现在的章昊,耀眼也遥远。
我对章昊的感情很复杂,算不上爱情,友情也没有多少,但他见证过我的狼狈、局促、怯懦,给予过我关心、鼓励、温暖。
与他分别时,我会为了没有他的明天而悲伤;和他重逢时,我又躲躲闪闪不愿与他相认。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时候的心态,是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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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免不了要聊到近况,光鲜亮丽常与人道,辛酸苦楚只有自己知。
散场前班长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一趟,又满面红光地走进包厢。
过了几分钟,章昊出现在门口,他带着全妆,看起来是结束某个日程后赶过来的,风尘仆仆也难掩光彩照人。
包厢瞬间沸腾,闹哄哄的环境,很难分辨出第一个叫他的名字的人是谁,反正不是我,因为我抿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写着“时光不老,我们不散”的蛋糕最后成了章昊的生日蛋糕,他在烛火中许下心愿,他在人群中间接受祝福。
找他合影的人排着长队,我缩在角落里,不期然与他对上视线,于是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没待特别久,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后来的很多年,我吃过许许多多高价的雪糕,也喝过各式品牌的茶饮。
但是一到蝉鸣飘扰的季节,我最怀念的,还是那天从他手中接过的,冒着冷气的雪糕和冰红茶。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世界上的水最后都会重逢,但跟在章昊身后一起遛狗的日子,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人的一生中有三万个明天,章昊曾照亮过我最灰暗的日子,所以,哪怕后来的每一天,都是一个人闯世界,我也不再害怕了。
章昊,祝你生日快乐,每天都快乐。
也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