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火苗噼啪跳动,锅里水沸,噗噗作响。
裴椿将面条下进滚水里,用铲子顺着锅壁轻轻搅动了下,面条还得煮上一会儿,她盖上锅盖,到院里喊裴榕起来洗脸。
这会子,裴松正洗漱好,缸水有点冰,倒让人清醒,眼瞧着时辰差不离,得喊秦既白起来了。
轻轻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向来不贪睡的汉子这会儿还窝在床里,整个人挺尸似地仰躺着。
裴松心里“咯噔”一声,紧张地凑过来,伸手摸他的额头:“咋了?不舒服了?”
秦既白双颊绯色,整个人透着股餍足后的慵懒,他一早听见房门开阖的动静,也知道裴松走近前了,浑身绷得死紧,眼皮都没敢睁开。
那只有些糙的手又要顺着衽口钻进来,他忙自被里抽出手,将裴松按住了:“就起了。”
裴松顿了顿:“要是不舒坦就和哥说,咱过两日去就是。”
秦既白忙坐起身,可仍用被子掩着腰,见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抿了抿唇:“松哥我穿衣裳。”
裴松沉默半晌,想着之前虽未明说过,可汉子换衣裳从不避讳,毕竟连药都是他给上的,要看的早都看过了,没啥好遮掩。
可听秦既白这般点明说了,裴松心里还挺不是滋味,孩子大了有心思了,裴榕裴椿都是这样,小那会儿光着屁股要他抱,长大了就不乐意了。
裴松有点伤感,可还是顺了他的心意躲开了,他进到布帘子那头,装模作样去铺床。
秦既白小心看了一会儿,薄薄的一张帘子,透过光能看见裴松俯身忙碌的背影,他沉沉呼出一息,自被里将一团皱皱巴巴的亵裤扔了出来,忙又提心吊胆地穿衣裳。
天气愈发炎热,春时的长衫穿着发闷,秦既白便换作了夏季的麻布半袖衫,下着一条靛青合裆裤,也不知穿了几多年头,打满了补丁不说,还短了一小截,露出脚踝。
他边系腰带,边轻声说:“松哥我好了,你能帮我吗?”
裴松应了一声,放下了手边的薄被,秦既白这意思是想叫他竖发。
自打汉子进裴家门,也小半月的光景,前几日他伤重便不说了,偏是现下头不晕眼不花,却还是不愿意自己绑头发。
要说手脚粗笨做不好便罢了,可秦既白指头细得姑娘似的,编筐时灵巧又立落,可偏是不肯侍弄头发。
竖冠不会,梳头总成吧,裴椿五岁就能给自己梳通顺了,可秦既白就两手一摊只等着裴松来。
裴松心里清明,他这是想叫他多管管他、多疼疼他,他不像裴椿似的会撒娇,一点儿笨拙的小心思也遮遮掩掩。
倒也……怪让人心疼的。
木梳轻轻穿过头发,裴松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一手缓慢的往下顺:“你这头发燥的,都没小猪崽的毛顺溜。”
秦既白不吭声,随着木梳的拉扯轻轻向后仰。
裴松说:“还两年半就及冠了吧,到那会儿哥肯定将你头发养回来。”
“松哥给我竖冠吗?”
当朝男子二十及冠,冠礼多是由族老或父兄主持,家中若无亲长也可请里正,鲜少会有人寻个哥儿为自己竖冠。
裴松怔忡片刻,还有两年半,他想不出那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或许早已分道扬镳:“你若不嫌弃,哥就给你竖。”
“不嫌弃。”秦既白弯起眉眼,心口温热熨贴。
*
长天湛蓝,层云随风走,将才升起的日头遮住半面。
日光自薄云间散开,染得远山如金。
俩人自裴家出来,相并而行,因着今儿个要采买成亲的物件,裴松背了个竹编筐子,本来想着出来一趟不容易,筐子大了不多方便,可想着到时候东西多,麻绳子累手,就还是背了个大的。
秦既白本想接过来背,被裴松拦下了,这小子后背才好上一些,化脓的地方几经反复,流过黄水又结痂,回回上药都疼得打战,眼下终于好了大半,只等硬痂成熟脱落,可不敢再让半好的伤口有一点儿闪失。
俩人在院里拉拉扯扯好半晌,裴松又不敢真使劲儿,手下拽着筐子、舌灿莲花地劝,他当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实则听在旁的耳朵里和哄人没啥分别。
裴榕上工的地界本是顺路,却故意吃面吃得慢慢悠悠,裴松催了他两回,他笑着自碗里抬起头:“不方便、不方便,你俩先走。”
“有啥不方便?不是顺道?”
裴榕瞧一眼裴椿,俩人挤眉弄眼偏着头偷笑,裴椿干脆直白说:“你俩腻腻歪歪,二哥凑过去不好意思。”
这话儿一出,裴松脸色“腾”一下涨得通红,他伸手挠脸:“哪腻歪了。”
裴榕埋头喝了口汤,站起身跨过门槛走到俩人跟前,大手压在裴松后背上将人往院外推,边上秦既白也不消说,尾巴似地跟了上去。
隔着道篱笆墙,裴榕将那只钱袋子塞到秦既白手里:“阿哥不肯拿,你替他收着。”
他抬手挂上篱笆门,笑着朝俩人摆手:“快走吧,再待下去该吃晌午饭了。”
裴松一个粗人,说不清楚是啥感觉,反正面红耳热地想往地里钻。
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娃儿,开始安排起他了,出门上个街还操心地给散碎铜钱买吃食,那模样,和几多年前他给裴榕裴椿拿铜子买麦芽糖无甚分别。
裴松臊得直咬牙,伸手挠了挠后颈子:“我走了!”
秦既白跟着道别,忙追了上去。直到过了几道曲折转弯,早已瞧不见裴家那一排破旧的黄土屋,裴松脸上的热气都还没散下去。
夏月里,天亮得早,山气被日头晒过,便不像春时那般潮冷。
山风穿过层林长野而来,吹散了早夏的浮躁,坐在老树下不用摇蒲扇,都觉得凉快。
这时辰,有些人家还在准备早饭,媳妇儿熬成婆的自是舒坦些,拎把小马扎在老树下做懒,倒是才进门没几年的“新媳妇”得拿着小筐、小盆,坐在家门口干活儿,心里压着火,嘴上说话就难听,一会儿夹枪带棒一会儿又指桑骂槐。
裴松还没自方才的羞臊里缓过神来,两腿倒腾的呼呼带风。
秦既白瞧出来他臊得慌,也不急着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笑着跟。
他松哥性子大开大合的爽直,从不会小哥儿似的羞臊脸红,方才那场面急得一阵咬牙跺脚,再多说几句便要冲拳揍人。
可秦既白偏是挪不开眼,心底泛涟漪,一圈一圈地掀成波澜,又翻滚作惊涛骇浪般的心悸。
俩人一前一后行过土路,先前还鸡群般叽喳的婆婶齐齐噤声,裴松同陶婆子的争执历历在目,可不敢再在他跟前说三道四,要不然真一拳头砸破家里的门,修补起来还得费银钱。
可姑婆、哥儿闭了嘴,坐在门口石阶上的小娃娃却是口无遮拦,嗦根指头仰头看他:“小嬷你不知羞,没成亲就给人往家里领,怕人不要你。”
平地一声惊雷,裴松站住脚,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的婆子一把抱起小娃娃,急着嗔道:“乱说话!”
她又看向裴松:“松哥儿山娃子年纪小,不懂事儿。”
裴松本也没觉得有啥,他同秦既白的事儿有失章法,不怪落人口实。
他向来稀罕小娃娃,就是再气再急,也不会把火撒到孩子身上,可这些人却将他视同洪水猛兽般躲着避着,倒让他心里难受。
裴松悻悻撇了下嘴,抬腿往前头走,山风拂面,鸟语花香,他想这些个烦心事做甚。
却忽而听见秦既白的声音自背后传了来:“确是怕人不要,我便上赶子住到人家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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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怕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