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昭王府。
偌大府宅角落的一处院子里,是一片安静肃穆的氛围。
透过院墙,依稀听得到前院传来的歌舞丝竹之声,更衬得这个院子安静得诡异。
下人们脚步匆匆,进出皆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深怕惊扰了里面睡着的那位。
昏黄的烛光下,年迈的老太医坐在床边,手指搭在床榻之人的脉搏之上,许久没有出声。
“李太医,殿下的情况如何?”
边上伺候的人耐不住,语气急切地询问。
他穿着普通小厮的衣服,看着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声音压得很低,嗓音却仍然尖细。
经常行走宫里的人一听就能知道,这是个太监。
李太医摇了摇头,松开手,将那苍白清瘦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殿下原本就有弱症,又遭了一番罪,长途跋涉来到这雍州……老夫,已尽力了。”
闻喜听着他这语气,看着他这表情,只觉得寒气自脚底而生,一股悲凉之意涌上心头。
“大人,您再想想法子,我家主子……主子他才十八岁。”
一生困在那吃人的皇宫之中,好不容易出来了,却连外面的景色都还没来得及瞧上两眼。
闻喜想起京城到雍州这一路,殿下基本都是昏睡着,偶尔醒来,总要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往外看,眼眶瞬间便红了。
“您再想想法子。”他的声音满是哀求。
“闻喜公公……”李太医欲言又止,看着这忠心的小太监,浑浊的老眼里也带了几分不忍。
他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一路上你对我这把老骨头颇多照顾,老头子感念你这份情,多嘴劝上一句。殿下如今这光景……实在堪忧,那位王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便是度过了这一劫,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老太医叹息一声:“皇城之中权力倾轧,你我都逃不过,殿下更是生存得十分艰辛,对他而言……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所以……想开点吧。”
他这话说得算是掏心掏肺,虽然诛心,却也是实情。
闻喜低头不语,神色哀伤,兀自落泪。
李太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说道:
“明日我等就得启程回京复命了。你去城中另寻个大夫,或是……先用着我开的方子,熬一日……算一日吧。”
送走老太医后,连续两天,院内的主人都没有醒来。
闻喜熬了药端回房中,掀开床帘看向里面。
少年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已接连两日未进食水,随便谁都能看出,这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
闻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悲从中来,扑在榻边哀哀哭泣。
容宿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阵哀怨的哭声,如魔音灌耳般挥之不去。
“闻喜……”他的声音十分微弱,跟蚊子嗡鸣也差不了多少,“……别哭了,你哭得我头疼。”
闻喜本来正哭得伤心呢,这会儿如触电一般蹦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
“殿下!您醒了!苍天保佑!”
他抹掉脸上的眼泪,熟练地俯身把容宿上半身抬起来一些,塞个靠垫在下面枕着,又忙不迭去把旁边炉子上温着的粥倒出来。
“您喝点粥。”
容宿盯着那炉子里零星闪烁的炭火,偏过头,躲开了他手里的勺子:“这…是哪儿?”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闻喜见他不肯进食,强忍悲伤,硬扯出个笑容来。
“殿下,您忘了?我们十日前已经到雍州了,这里是云昭王府。”
“云昭王府……”容宿的眼神有些放空,喃喃重复。
“是啊。”闻喜笑得勉强,“前两日展护卫他们已经回去了,现下只有咱们在这里。这云昭王府大得很,等殿下病好了,我陪您出去走走。”
容宿没说话,慢慢闭上眼睛,大概知道自己重生到什么节点了。
他刚穿过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穿越了,只记得自己一边写论文一边吃荔枝,起身喝水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醒来就到了地府。
大概是日啖荔枝八百颗遭了报应,要转行当鬼。
那地狱冥府之中鬼影重重,摩肩擦踵,但个个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只有鬼差神色清明。
容宿游荡了几日,闲极无聊,便去打听这冥府的公务员该怎么考。
“公务员?”脸色黢青的鬼差大哥表情疑惑,偏过头琢磨了一下,“你想当鬼差?”
容宿点头:“敢问贵地还缺人吗?”
他其实不拘什么职位,对体制内也没什么执念,主要是这地府既不搞农业,又没人做买卖,他总不能去跟桥头的孟婆抢生意。
“唔……”鬼差大哥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绕着他转了一圈,“你跟我来。”
他将容宿领到一个衙门口,“算你小子运气好,人间乱世将至,地府正在扩招,进去报名考试吧。”
容宿躬身道谢,走进门中。
一套复杂的考核流程走下来,他都顺利渡过,却不幸卡在了面试这一环。
大殿之上,两侧宝座浮空,上面坐着大大小小数十位鬼神。
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容宿,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凶恶,有的讥讽,有的冷漠,有的不屑……姿态更是千奇百怪。
只有最上位的那位看着最正常,他身体高大,姿态威严,端坐中央主位,神色掩盖在墨色珠帘之下,但至少是个正常人样。
这位大神听了容宿的职业诉求,又查了查生死簿,突然起身离座,把容宿叫到了后殿。
容宿原以为要受到重用了,没想到却是自投罗网。
大神声如金石钟罄,厚重威严:“无根之萍,无源之水,汝是谁?”
生死簿上没有他,说明他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按照冥府规矩,此为异数,应立即斩杀。
容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死了进入地府,而是穿越了。
难怪这里的鬼都穿着古代服饰,没一个现代鬼……
他的心瞬间拔凉拔凉的,但没有特别慌张,因为这位大神没有当众揭穿他,而是把他单独叫到后殿,说明并不想杀他。
而活下来,自然也是有条件的。
一番交流后,容宿过滤掉那些威逼利诱的内容,大概搞明白了这位大神的意思。
地府鬼员过盛,负担已经太重……乱世将至,会死很多很多人,地府已经无力收容。
因为预见到两界的乱象,又从容宿之前的考核中看出他见识能力不凡,想让他帮忙稳住人间江山。
容宿沉默许久,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我还阳?”
“是。”这位大神一挥袖,两人面前凭空出现一个闪着金光的卷轴,上面的字符飞速流转,最后定格在一个人的生平上。
“你虽不在生死簿上,但名字、生辰,与如今的皇族萧氏一个子孙完全一致。”
容宿一眼看到名字下方那个寿数,鲜红的“十八”。
他两眼一黑,忍不住扶额,“您真是太高看我了,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在十八岁之前阻止一切发生。”
按照这位神所说,接下来萧氏王朝动荡不安,皇权几度易主,那叫一个混乱,最终被北方游牧民族冲破国门,南下屠戮中原,连普通百姓都死伤无数,彻底灭了国。
十八年的寿命,够他干什么?
对方半点也不惭愧,语气仍然十分强硬,“阳寿尽了之后,我会想办法维持你的性命,保你不死,但是……你要记住,国破之时,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日。”
容宿很不想接,但他别无选择。
如果拒绝,想必今天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日。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一醒来就已经十八岁了,正是阳寿将尽之时……
靠,好像被坑了一把。
也是,若是人还好好的,这身体本来的魂魄又该如何安放呢?
原主此时大概已经浑浑噩噩地被鬼差带到冥府之中,等待转世投胎了吧?
一想起这事儿,容宿就忍不住叹气。
想到以后要解决的问题,更是感觉头疼。
偏偏……他如此想要活着,想要呼吸这清新甘美的空气,便是付出自由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闻喜听到他的叹息,心中悲伤更盛,低声劝他。
“殿下,您多少吃些东西,一会儿再把药喝了,才能好起来啊……”
容宿知道,自己现在这幅身体,完全是靠冥府那位的本事在吊着,寻常药石恐怕已经没有多少用处。
但为了安身边人的心,他也得做做样子。
想到这儿,他慢慢睁开眼,拖着疲软的身躯坐起来。
闻喜吓了一跳,连忙来扶,“您躺靠着就好,奴才喂您。”
“不用。”容宿喘匀了气,感觉身体疲惫不堪,而心情更加沉重。
……以后不会都是这个死样子吧?
闻喜不敢违抗他,只能满脸担忧地为他捧着碗,看他自己拿着勺子喝粥。
这具身体大概许久没有吃东西了,容宿感觉嘴里全是苦味儿,毫无进食的愉悦感。
他机械地往下咽了几口,有点生无可恋。
下一瞬,他突然脸色一变,感觉胸腹处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从口鼻中喷了出来。
他脑子有点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闻喜瞬间惊恐无比的表情,看到他嘴巴快速开合,但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耳边全是尖锐嗡鸣声,还有自己如擂鼓般的的强烈心跳,感觉到身体虚软,眼前渐渐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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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