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陷入黑暗之前,白昭发誓下一次重生她一定要做个好人。
她在蔷薇花清浅的香气中醒来,身下是温暖厚实熏了松香的被褥。暮钟响了三声,在空灵的晚歌中,她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结合前几次的记忆,她很快便判断出此刻的位置。
银迢台。
中州仙门应该只有这个以符箓丹药闻名于世的古老宗门还有晨间暮时敲钟颂歌的习惯。
白昭惊醒时恰是傍晚,她长吁出一口气,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床案边放着一瓶娇艳欲滴的蔷薇,微风吹过,送来淡淡的蔷薇花香,但只要一想到之前荒唐又凄惨的遭遇,她就不太想看到蔷薇花。她稍偏了偏头,视线被旁边高大的桌案挡住,只露出几分橙红的暮色。果然是银迢台的风格,她很自然朝下看,透过桌案下的空区看到一节没有绣花的雪青衣摆,想来应该是银迢台派来照料她的医修。
头仍在隐隐作痛,被天雷劈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她梳理好所有记忆,却发现这一世的走向和第四世有了一点差别。没有她暗中的推波助澜,步微云依旧走了无情道,当上了银迢台的大祭司。唯一庆幸的是,春时祭那天她没有答上问题,步微云也没有接受她的花灯,所以两个人现在还是清清白白的点头之交。
步微云。
白昭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心脏处传来一阵酸涩。倘若她们没有扯上瓜葛,步微云这次应该会和第一世一样前途坦荡吧。
步微云修的是无情道,所以没有感情纠葛的第一世最是顺风顺水。后面三世,在白昭的百般干预下,步微云终是生了几分痴念。无情道讲究的就是无情无所求,生了痴念,这道自然也就修不成了。所以除了第三世步微云剑走偏锋杀妻证道,另外两世步微云的结局都不算好。
有时候白昭也会想,赌上了自己幸福的全部可能去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究竟值不值得。她刚开始回溯是为了改变妹妹白微殉道的命运,可在第三世经历了一个没有白微的世界之后,她真的对步微云动了真心。那一世步微云也动了心,但在她眼里,道义大于爱情,所以她杀妻证了道。第四世的时候白昭照搬了第三世的套路,虽然出了点偏差,但步微云最后还是同她结了道侣。但在步微云眼里,道义依然大于爱情,所以她以身殉了道。
这是第五世。
通过已有的记忆,白昭几乎可以确定她的倒霉妹妹白微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殉道的边缘,急需她的拯救。步微云这边应该是半只脚踏入了证道的边缘,只要白昭克制自己不乱管,她绝对能顺风顺水一路升仙。
初步制定好计划,白昭挣扎着坐起来,扭头看向窗外,却在看到窗边的美人时目光一滞。她迅速把这一世的记忆扒了一遍,万分确定她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和步微云发展点头之交之外的关系。但窗边守着她的人确实就是步微云本人。
在夏日喧嚣的蝉鸣声中,步微云执书坐在窗边,夕阳为她的眉眼镀上一层淡淡的微光,清冷的步微云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柔。白昭望着她,突然想到第一世春时祭初见时步微云就是这副打扮。雪青衣袍,墨发半落,松松垮垮用一枝蔷薇花挽住。极具异域风情的美,从眼角到眉梢无一处不精致。玫红的花盛开在乌黑的发里,越发衬得那人矜贵冷艳。白昭当时年岁尚轻,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应景之词。
往日场景重现,这一次白昭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应景之词。看着眼前这张欺霜赛雪的面容,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微昏的傍晚。“吱呀”一声打开的木质窗户,窗口靠着的那个紫眸美人,挽住墨发的那枝玫红的蔷薇花。时隔多年,白昭看到类似的场景时,还是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心动。
在想起那些糟心事之前,白昭沉着脸给了自己一巴掌,权当是断了自己的念想。
早在白昭睁开眼睛时步微云就合上了书,此刻她正望着钟楼的方向发呆。听见动静,步微云快步过来,将书放在桌案上,很自然地给她倒了杯温水,又细心替她掖好被角。如果忽略她垂下眼睛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步微云几乎称得上温柔体贴。
但白昭却有点不敢看她,一口气喝完水后就闷闷不乐地转回去看那瓶妖艳的花。玫红的蔷薇掩在翠绿的枝叶中,她伸手揪了揪花瓣,这才发现花茎上的刺已经被人小心处理掉了。想来是步微云怕她病中多思特意去采的花,除了她,其他人也没什么耐心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下她连花也不敢看了,视线游离到那本书上,刚看清书名她便像烫着了般迅速收回视线。
《松岚纪要》。
虽然取了个正经的名字,但这本书取材松岚帝君后人整理编撰的区别于正史的帝君相关历史,真实性有待考察,胜在情节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姑且可以算作是她前世修行之途唯一的慰藉。想起前几世只看正史的步微云,白昭其实有点想问步微云对这本书的观后感。
如果前世她没有在设计陷害步微云的前夜把这本书拿出来充当史书糊弄步微云的话。
此时白昭看着步微云有一下没一下点着书的封皮的指尖,只觉得步微云想点的根本就不是书,而是她的脑壳。见白昭屡次投来视线,步微云收回手,温和道:“少君若是感兴趣,此书便赠予少君了。”
白昭想开口拒绝,但一张口就是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明明起来时嗓子毫无感觉,但说话的念头一动,嗓子就跟冒烟一样。
步微云拍了拍白昭的背,给她输了点灵力好让她平静下来:“本就是消遣之物,少君无需客气,若是喜欢稍后我让人再送些过来。”
越来越觉得步微云古怪的白昭:“……”
白昭发誓,上辈子情至浓时步微云说话都没这么温柔过。步微云向来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别说情话,不阴阳怪气已经是最大的体面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步微云今天的态度都温和得离谱,简直是梦回热恋期的程度。白昭自知没有让步微云一见钟情的能力,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步微云对她有所图。
白昭不是没想过步微云古道心肠的可能性,但这个念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荒谬。虽然顶着个慈悲纯良的大祭司名头,但步微云根本就不是世俗意义上温和善良的好人。遇到身受重伤之人,丢个基础的治疗符咒就算仁至义尽,根本不会把人往回带,更不要说亲自照顾。作为银迢台的实际掌权人,步微云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凡事留三分余地偏又喜欢阴阳怪气,给人三分薄面偏又叫人心里不痛快,随心所欲得理所应当,自修习无情道开始就逐渐朝着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方向发展。
步微云狠起来能有多狠,这一点没有人比白昭更清楚。第三世浓情蜜意之后的突然刺出那一剑,直接震碎了白昭的金丹。此后很多年,白昭还是会时不时觉得小腹刺痛,仿佛冰凉的剑气还在那隐形的伤口里游走。
想到此处,白昭不自然地捏紧了杯子,反复思考步微云的用意。通常来说,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步微云基本上不会多花心思。更何况,步微云根本就没有对白昭使美人计的必要。现阶段的白昭,几乎可以说是她最狂热的裙下之臣。步微云若是想从白昭身上得到什么,只需稍加暗示,白昭便会双手奉上。
没掌握实权的平平无奇的少君,除了身份几乎一无所有,步微云到底在图谋些什么呢?先是送花,再是倒水,现在又打算送书,步微云这般殷勤,总不会真是图她这个人吧。
白昭胆战心惊地盘算着步微云重生的可能性。她把这一世的记忆扒了好几遍,万分确定她这一世根本就没来得及和步微云发展任何亲密关系。白昭思前想后,只觉得步微云可能是和她上上辈子打了同一种算盘。
杀妻证道。
先找一个普通的容易拿捏又对她死心塌地的道侣,然后在情至浓时斩断情根。
步微云前前世便是这般。
白昭以为她利用命运线发展的脉络,历经千辛万苦成功让步微云爱上了她,结果步微云在短暂的动心之后道心愈发坚固直接杀妻证道了。
作为曾经唯一的受害者,哪怕上一世深深亏欠过步微云,这一世白昭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但她重生的节点颇为微妙,正巧在她费尽心思死皮赖脸勾搭步微云之后。结合前几世的记忆,她现在已经成为了步微云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如果重生得早一点,她可以力挽狂澜扭转一下幼时花痴给步微云造成的心理阴影。重生得晚一点,直接到她移情别恋那一段,她可以顺理成章和步微云划清界限。
结果偏重生在了这么个人憎狗厌的尴尬期。好像来得及做些什么,但其实做什么都来不及做。算算时间,步微云现在已经掌握了银迢台的实权,但还没完全把控北域的局势。如果步微云真的重生的话,那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白昭现在殊死一搏还能给自己留个全尸。
想到此处,她又不自觉转过去看步微云,结果看到了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步微云根本没在看她,只垂着眼睑打量着杯壁,似乎真的是在回想那本杜撰野史里的情节。但白昭看着步微云不自觉捏紧又松开的手,几乎条件反射般坐直随后双手捧着杯子放在了桌案上。
“时间差不多了,吃药吧。”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步微云起身倒了杯温水,这次一同被递过来的还有两颗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