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陆予白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所有的叫嚣和否定瞬间卡壳,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砚,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他妈到底是哪边的?
“你……”陆予白指着江砚,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半天憋不出下文,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锁骨上那点红痣无声又倔强的颤动。
女医生摇摇头,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打印出两份报告单:“好了,争论没有意义。结果已经录入系统,报告拿好。下一位!”
陆予白几乎是抢过属于自己的那份报告,看都没看就胡乱塞进书包最外层,拉链拉得震天响。他狠狠瞪了江砚一眼,那眼神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和巨大的茫然,像一头困兽,转身就冲出了检测室的门,带起一阵裹挟着青柠涩气的风。
江砚默默地接过自己的报告。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蜷缩了一下。他看着报告单顶部那行加粗的结论【信息素匹配度:99%】,以及下方复杂的波形图和交互分析数据,眼神深不见底。他并没有立刻去追陆予白,而是站在原地,将那页薄薄的纸,对折,再对折,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慎重,直到它变成一个方正的小块,然后,稳稳地放进了校服外套内侧、最贴近心口的口袋里。布料之下,那点微弱的、属于另一个Alpha的、尚未散尽的青柠气息,似乎还顽固地缠绕在他指尖。
***
夜幕温柔地笼罩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江家位于市中心高层的复式公寓里,此刻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空气里飘荡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轻松愉快的谈笑。
巨大的圆形餐桌旁,两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热络得像煮开的火锅。江砚的母亲苏晚意和陆予白的母亲沈清欢,这对相识超过二十年的闺蜜,正挨着坐,头碰头,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小钩子,总是不经意地瞟向餐桌对面的两个少年。
“尝尝这个,小白,”江砚的父亲江承远,一个气质儒雅温和的男人,笑着将一筷子清蒸鲈鱼最嫩的鱼腹肉夹到陆予白碗里,“你苏阿姨特意交代厨房做的,知道你爱吃。”陆予白的父亲陆振庭则豪爽地端起酒杯和江承远碰了一下:“老江,别光顾着孩子,咱俩走一个!这酒不错!”
陆予白坐在江砚旁边,努力想把校医院里那场荒诞剧抛到脑后,试图融入眼前温馨的烟火气里。他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鱼,努力忽略掉对面两位妈妈那过分“慈爱”的、仿佛要穿透他衣服的探究目光。可那点红痣的位置,在暖色灯光下,在微微敞开的居家服领口下,似乎总感觉有点发烫。
“说起来,”沈清欢放下汤匙,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苏晚意,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人都听清,脸上带着一种过分刻意的“突然想起”的表情,“晚意,我记得……我们家小白啊,左边锁骨那里,是不是有颗小痣来着?红红的,像个小点儿?”她边说,边笑眯眯地看向陆予白,眼神促狭。
陆予白一口汤差点呛进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带着锁骨上那点红痣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抽纸巾,眼神慌乱地扫过旁边的江砚。
江砚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夹起一块西兰花,放进陆予白还在咳个不停的碗里,淡淡接话:“嗯,知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哦——知道啊?”苏晚意立刻无缝衔接,拉长了调子,接过话头。她单手托腮,眼神在自家儿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和旁边咳得惊天动地的陆予白之间来回流转,嘴角弯起的弧度像只偷到腥的猫,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调侃,“知道就好。我还以为我们家砚砚是个木头疙瘩呢,什么都不留意。”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轻快,甚至带着点“爆料”的兴奋,“哎,清欢,说到这个,你猜怎么着?我今天收拾砚砚书桌,在最底下那个带锁的小抽屉夹层里啊……”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陆予白也忘了咳嗽,紧张地抬起头,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苏晚意满意地看着儿子江砚终于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陆予白瞬间瞪大的眼睛,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丢下了今晚的第二颗炸弹:“……发现了一张照片。啧,拍得还挺好,阳光灿烂的,是咱们小白十五岁那年,在市中学生篮球联赛决赛上,飞身扣篮的那个瞬间抓拍!哎呀,那动作,那气势,青春洋溢啊!”她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个扣篮的动作,眼神却一直牢牢锁着两个少年的表情变化,笑意更深,“照片背面还用钢笔写着日期呢,保存得那叫一个仔细,边角都没折一下。”
餐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秒。
陆予白彻底石化了。他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傻愣愣地看着江砚。篮球赛?十五岁?扣篮?那张照片……他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比赛结束后学校摄影社的同学随手拍的,他当时觉得动作挺帅,还问摄影社要了电子版,但江砚那里怎么会有实体照片?还藏在书桌最底层带锁的抽屉夹层里?
这信息量太大,比那该死的99%匹配度还让他大脑宕机。
江砚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波动,只是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些。他沉默地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动作平稳,仿佛苏晚意爆料的只是他书桌里藏了张普通的风景明信片。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无奈的警告意味,眼神平静地看向苏晚意,“吃饭。”
“好好好,吃饭吃饭!”苏晚意立刻见好就收,拿起公筷热情地给沈清欢夹菜,“清欢尝尝这个虾仁,可嫩了!孩子们的事啊,咱们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让他们自己……慢慢琢磨去!”她冲沈清欢眨眨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再次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陆予白僵硬地低下头,机械地扒着碗里江砚刚才夹给他的西兰花,感觉味同嚼蜡。锁骨上的朱砂痣又开始隐隐发烫,旁边江砚身上传来的雪松气息,此刻闻起来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更加具有存在感,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
一周后,附中校务公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学生。窃窃私语声、惊叹声、起哄声如同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几乎要把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掀翻。
屏幕上,是本次全校体检中信息素匹配度达到90%以上的“高契合度组合”公示名单。排在最顶端,用加粗放大的、仿佛自带聚光灯特效的字体,赫然显示着:
【Alpha 江砚(雪松) & Alpha 陆予白(青柠)匹配度:99%】
“卧槽!99%?!我没眼花吧?”
“双A?江砚和陆予白?他俩不是天天互怼的相声组吗?!”
“信息素匹配度99%……这什么概念?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啊!”
“哈哈哈快看!陆哥来了!脸黑得像锅底!”
“砚神也在后面!我去,这什么修罗场!”
陆予白站在人群外围,隔着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刺眼至极的字。血液似乎一瞬间全部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麻木感。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议论、惊叹、起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只有那“99%”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猛地转身,眼神像雷达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视,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江砚站在几步开外,身姿依旧挺拔,周围自动空出了一小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告栏的方向,眼神深得像寒潭,看不出情绪。
陆予白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巨大的难堪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死死攥住了江砚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决绝。
“跟我走!”陆予白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颤抖。
江砚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他垂眸看了一眼陆予白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没有挣扎,也没有问去哪里,只是任由对方拉着,拨开拥挤喧闹的人群,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穿过走廊,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沉重的铁质防火门被陆予白“砰”地一声用力推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喧嚣。
顶楼天台的寒风瞬间呼啸着灌了进来,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空旷。废弃的设备、斑驳的水塔影子在灰白的天空下沉默矗立。陆予白一直冲到空旷的围栏边才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他松开了江砚的手腕,那截冷白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
“操!”陆予白狠狠骂了一句,发泄似的抬脚踢向旁边一个瘪了的空易拉罐。金属罐子发出刺耳的哀鸣,哐啷啷滚出老远,撞在水塔基座上,停了下来。
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天台肆意穿梭,卷起细小的灰尘,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凉意。
陆予白双手撑在冰冷的水泥围栏上,指节用力到发白。他低着头,看着脚下如同模型般渺小的城市街道和车流,深秋的风灌进他敞开的校服领口,吹得里面的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隐含力量的脊背线条。锁骨上那点朱砂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红得孤寂又倔强。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带着浓重的挫败和茫然,“AA匹配度99%……他们是不是把全校人的名字都输进系统,然后闭着眼随机抽了两个最不可能的组合出来搞笑的?还是那破机器终于彻底疯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江砚,眼神里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烦躁和一种近乎求助的困惑,“江砚,你说话啊!哑巴了?平时怼我不是挺能的吗?现在装什么深沉!”
江砚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得像天台边一棵沉默的松。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线。他没有看陆予白,目光投向更远处城市天际线模糊的轮廓。雪松般的气息在寒风中显得更加清冽沉静,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中缓慢流淌。陆予白焦躁地等了几秒,没等到预想中的嘲讽或者任何回应,心头的火气和不甘反而被这死寂的风吹得更加冰冷。他泄气般地转回头,下巴抵在冰冷的围栏上,挫败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点冰凉,极其轻盈地,落在了他撑在围栏的手背上。
陆予白倏然睁开眼。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洁白、细小的冰晶,如同被撕碎的云絮,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初雪。
细小的雪花旋转着,落在陆予白深棕色的发顶,落在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睫上,落在他因为撑在围栏而微微弓起的、校服外套包裹着的单薄肩膀上。也落在江砚的肩头,落在他乌黑的短发上,在他长长的睫毛尖端短暂停留,瞬间融化成一星微不可察的水光。
一片小小的、形状完美的六角冰晶,打着旋,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陆予白左侧锁骨那点醒目的朱砂痣上。极致的冰凉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激得他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无声的初雪里,陆予白听到了江砚的声音。
那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些,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簌簌声,每一个字都像雪花一样,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落进陆予白的耳朵里,落在他混乱不堪的心湖上。
“陆予白。”
江砚终于转过了身,正面对着他。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眉睫上,衬得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专注。他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纷扬的初雪,看着陆予白,看着他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映着雪光的眼睛,也看着他锁骨上那点刚刚承接了一片雪花的、红得惊心动魄的痣。
然后,他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命题。
“AA恋,”江砚顿了顿,雪花落在他微启的唇间,瞬间消融,“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