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凉是在后巷一处废弃街铺的木桶里找到叶藏的。
木桶上面盖了不少旧报纸。神木凉扒开几张废纸,上面捏皱的地方有几道抓痕,像是指甲划出来的印记。
深桶里,叶藏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鸟。
神木凉伸出手,朝着叶藏脖颈的位置探去,在距离两寸的位置停下,直至看到他的胸口有微弱的起伏,神木凉屈了屈手指,继续向前伸去,如她前日实验的那样,不是一穿而过,温热的体温传来,动脉一跳一跳,蓬勃有力。
“中了麻醉剂一类吗?”神木凉自言自语道,觉得有些头痛。
她看了桶身半晌,再怎么说滚着一个木桶回去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敲了敲桶身,沉闷的咚咚声丝毫没能唤醒昏迷在里面的人,喊了几声,同样是无用功。
“真是没办法。”
本来不想这么早暴露的。神木凉向前探身,将胳膊勒在毫无知觉的男孩的腋下,肢体与肢体大面积接触,很顺利地取了出来。
将人背到背上,神木凉转身向大庭家的方向走去。
街道冷清空旷,夜风寒冷,不见人影。
神木凉很好奇他们在路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背上的叶藏也会一同进入她的磁场,无法识别,无法被注意到吗?
又吹来一阵风,背上的人无意识打了个寒颤,神木凉加快了脚步。
轻微的哼声传来,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略微扭动几下,像是恢复了意识。
“你醒了?”神木凉没有停下脚步,用轻快的声音问道。
叶藏很快彻底清醒,注意到自己身处何处,面上一红,扭捏着就要下去,身上却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只是挣扎了几下。
“好啦好啦,就这么待着吧。”神木凉向上提了提叶藏单薄的身体,轻易止住他的动作。
叶藏仍在脸红,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这样被人像背小孩一样背在背上,还是他路都走不稳的时期。
“等等,你能碰到别人了?”他叫道。
“目前还只能碰到你啦。”
叶藏刚有两分雀跃的心情很快按下,他觉察出这句话的深意,觉察出对方想要和他人接触的**。
只能注视自己,只能触碰自己,如同为他而诞生的存在。
为什么会想要看向别人?
念头刚起,就听对方继续说道:“你对先前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叶藏终于想起他的处境,失踪了这么久,家里一定乱成一锅粥了,父亲和兄长们会怎样责怪自己……恐惧攫住他的心神,他不自觉靠在少女的后颈上,手臂下意识缩紧,想要汲取温度。
“我不记得了。”
这是事实,少女会相信他吗?被人绑架,却对歹徒的长相、身份一无所知,简直像自己自导自演想要引起别人注意而安排的恶作剧。
“这样啊。”对方只回了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反倒让叶藏的心里一松。
风吹在后背的衣衫上,泛起冷意,衬出身前确确实实的温度,真实的距离。一盏又一盏路灯滑过身后,叶藏静静听着神木凉的脚步声,丝毫没有经历绑架的恐慌感,白气不断从口鼻中呼出,消散,又再次呼出,夜晚很安静,他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呼吸声。他觉得自己待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希望回家的路远一点,再远一点,永远不要有尽头。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乌黑的铁栅栏外矮小的松树斜出,砖瓦建构的高大房屋阴森森的,看不清整体。
大庭家到了。
“对不起,只能把你放在这儿了。”神木凉将叶藏轻轻放在黑铁栏杆边上,上前按响了门铃。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一个老仆走出,看到门外无人,疑惑走出几步,看到叶藏,胡子颤了颤,发出喊声。
“叶藏少爷回来了!”
更多凌乱脚步声传来,仆人们扶起靠坐在栅栏边上的叶藏,将他搀进屋子里。
叶藏转了转头,竭力向外头望去,神木凉静静站在瓦灯下,食指放在唇前,朝他微微一笑。
幺子消失不见再次点燃平息了没多久的大庭家的空气,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踩不尽的蚂蚁爬遍各个角落。这次警察没有上门,因为无人报案,不过是失踪了一小会儿,何况当天就回来了,不值当闹得沸沸扬扬。
他们并非没有派人出去找叶藏,如果当晚没有找回来,次子处理不了此事,会先拍电报给尚在外地的父亲,等待下一步指示。
叶藏深知这一套流程,习以为常,这些念头不过是打了个圈儿就滑出去,他脑子里想的是那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以及她去哪里了。
他没有任何办法找到她,叶藏意识到这一点。
身体仍然软绵绵的,家里的医生来诊断过,意思是没什么大碍,具体如何他们是在门外说的。叶藏待在房间里,一直有仆人守着他,兄长来问过一次话,祖母也来看望他了。自己失踪了尚且有人寻找,他要找的却是个无人能看到的幽灵。周围聚集的人越多,关心的焦急的面孔包裹着他,捂得严严实实,无论是怎样的问话,叶藏只是一味摇头。
当晚,叶藏发起了高烧。
在这个季节,他原本就会大病几场,只不过这回提早了一些。
他能听见陆陆续续有人进出的声音,毛巾在水盆里投洗的声音,窃窃私语的讲话声,他想要睁开眼睛,费力睁开后,外界的光线和色块进入他的视网膜,朦胧模糊,留不下任何意义。
转了几下,眼珠子就滚得生疼,鼻腔到喉咙里聚满火气,他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他想要习惯生病,病痛总是新鲜得让他难以习惯,他又想,天使也会生病吗?
仆人们将他照顾的很好,毛巾一遍遍换下,他还闻到了母亲的气息,或许姐姐们也来过。
母亲,姐姐,兄长,父亲……他们从亲缘上同自己有着先天的联系,为了维持这种联系,他要扮演好相应的角色,
母亲是传统的主妇,从不逾越界限,按照合理的方式表达出关爱,父亲古板,不怎么回家,他支撑着一个数十人口的家庭,兄长们虽然严肃,爱训斥他,却也疼爱他,姐姐们会笑着逗弄他,家里的女仆们爱摸他的脸,偶尔还有其他地方,他从中感觉到对他的强烈需要,因为他而露出的笑容。
更多人的影子在叶藏脑中依次出现。
只要不拒绝别人,只要讨好别人……
孤独如影随形昼夜不息,啃食他的内里,他觉得自己只剩一个空空皮囊,挂着表面的人形,混迹在人类当中,随时会被扒光皮囊,露出异形的本相。
叶藏徘徊过一场又一场梦境,一只只黏腻的手化成有形的怪物追在他身后,他跑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手紧紧黏附在后面,停下奔跑或者回头,整张脸就会被覆住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出一个名字,除了奔跑的喘气声,他发不出一个成形的音节,不断被噩梦捉住。
好痛苦,好痛苦。
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停止啊。
他闭着眼睛半昏半醒,做着无望的祈祷。
“小叶……小叶。”
他听见呓语般的声音,轻轻拨开他的梦魇。
“我找到犯人的线索了。”
叶藏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