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天幕。
血散飞花。
明明就要得手了。
甲尖触到那女子装着苍崇镜的背包的一瞬,钟延脑海里闪过一面古镜。
镜中人眉眼盈盈,一双含情目很难不惹人注意,正是被他刺穿腹部的这女子,朝他笑着。
身体蓦然一滞,脑中的景象悄然消失,仿佛短短的一瞬做了个遥远的梦。
片刻恍神的工夫,镜子随这女子摔进护楼阵,天边珠光同时降落,他无奈转身,但还是被伤了,半路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间,钟延潜意识很想再捞回消散的那个梦。
身为魔修近两百年,还不能不确定那是自己快被邪化的预兆还是别的什么,可是直到清醒过来,也没再捕捉到半分。
那女子伤得重,难活了,钟延不再纠结,没必要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分心神。
眼皮千钧重,体内邪力游走到每一处,神魂快熬不住了。
不能被邪化,不能死,钟延心中默念,还有很多事要做。
“如何?”
问话之人的本体不在屋子里,透过空间裂缝为钟延灌输着邪力。
除了他,屋子里还有个巫医。
灵灯照出爬满屋子的邪丝,地面暗流尤甚。
巫医的目光落到那双被灵术灼烧的双腿上,“禀主上,怕是要断腿保命。”
“抓紧,他还有用。”
空间裂缝那头的人冰冷下达命令,一声嘶响,裂缝合上。
钟延身下没有床,也没有木板席子垫着,干巴巴躺在冰冷的地面,半身裹在脏袍中,瞧不出呼吸起伏。
巫医微微叹了口气,给他灌下麻沸汤药,切断皮肉骨头,止血,动作娴熟麻利。
弄完所有,巫医撤了灵灯离开,未注意装着双腿的布袋底下附着的一缕魂丝。
钟延眼皮抖动,几天前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恰逢失踪一百五十年的苍崇镜露了灵韵,这是上古神器,若能吸食掉镜灵,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自请去抢。
还有很多事要做,逃离这个地方,救族人……钟延闭眼,稳住那缕魂丝。
为今之计要想活下去,唯有放手一搏,把仅剩不多的神魂灵力注入那缕魂丝中,想办法出去抢到那东西。
巫医的脚步走远了。
他背着血淋淋的麻袋过漆黑蜿蜒的通道离开山腹,穿过荒野打开封印阵,来到尘世老居民楼。
一楼黑暗水泥房门虚掩着,房内伸出一只手接过袋子。
“堂堂玺蚺大世子落得舍腿保命的下场。”巫医唏嘘,“至多一月,神魂消散,世上再无钟山后裔。”
“哼。”门后人不以为然,“他钟山有眼不识泰山,自讨的,神族后裔的肉身能为主上修行增益,也算他的造化。”
“可怜这位到死都不知一百九十年来豢养他的,竟是钟山神族的仇人。”
渐渐合上的房门一滞,留了半人宽的缝。
红芒寒光落入眸子,门外巫医的神情定在惊惧的一霎。
“悲悯心可敬可叹,便先他一步上路吧。”
僵住的尸体连皮带肉脱骨,被一副长甲刺挑着拖了进去。
深在山腹内的男子眉心深蹙,冷笑:“造化——”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那些人以为他失忆罢了。
一双腿掩盖魂丝逃离,确实算他造化。
魂丝沿着剥落了大半的墙面底线缓缓游走,出封禁地,钻入黑油的窨水沟,抖了抖。
被臭到了。
这个间隙,房顶上的两人刚好落地。
“师父,没想到老住宅区背后还有这样一片废墟,尘世人不是顶喜欢开发建房的么?这地方靠山临水的,居然躲过了开发商的魔手。”
秦莫引灵力擒向老居民楼,灵力忽闪,与楼外黑气相抵消散。
“好强的封禁。”
余庆俨然想起什么,“邪气这么重,怪不得凡人不敢靠近,这地方没少闹鬼吧。”
秦莫手腕寰转,念动咒语召出解封术。
灵束掠向老房上空,一击之下竟未动得阵法分毫。
“师父,怎么办?”
“你先回据点去守着那位姑娘,我让祈原多派些人手过去。庆啊,我们可能找到黑云族的某个窝点了。”
余庆惊愕:“黑云族?!”
秦莫眼神示意他不要惊慌,摆手让他速速离开。
窨水沟里的魂丝游到路边垃圾堆边,挂在发霉的木板钉上抖了三抖,贴地爬到余庆鞋侧,黏附在黑金绣纹上。
尚行市华灯初上,街道灯火阑珊,高楼错落矗立。
修仙人与凡人的生活泾渭分明,普通人不具灵根或灵根太弱,是以看不见神仙邪怪。
钟延有些恍惚,他难得来尘世,昨日循着苍崇镜的灵韵去找人,虽被尘世的景象震撼,却没心思细观。
飞闻剑行在城市上空,很快来到据点。
余庆翻身跳到二楼阳台,与守在阳台上的弟子对了通行符令,收起佩剑进屋。
门边靠墙的单人小床上,吴瑧紧闭着眼,呼吸均匀,面若酡红。
魂丝微怔,趁余庆凑近查看女子的间隙游下鞋面。
真的没死,活得比他鲜亮。
吴瑧双手合抱苍崇镜,镜面朝下对着腹部伤口,发出莹莹光亮。
魂丝沿墙底爬到床内侧,等余庆往窗边桌上的金兽熏炉里加入药草离开房间后,缓缓爬上床头。
女子妙笔生花般的好皮囊。
清淡白皙的一张鹅蛋脸,黛眉微蹙,微圆秀鼻,有些憨态可掬。
可惜了。
神镜肯为她疗伤,便是认主了。
把人杀了,他便是新主。
片刻后,走道和阳台的所有人听见二楼房间里传出的响动。
余庆紧张切切地冲进屋子,看到床上人好好躺着,懵了半刻。
一切无恙,刚才那动静?
为防万一,他念搜灵术巡查附近陌生的灵力,也一无所获。
仔细在房间观察了一圈,余庆还是发现点问题。
镜子救活吴瑧之后一直窝在她手里,对伤口发出淡淡光亮。
此前逸散着银光,此刻的光亮却呈雪青色。
人没事就好,他想,带上门,继续在外守着。
他不知道,引发动静的魂丝没成功杀了吴瑧,杀招被神镜挡了。
杀人诛心的是,神镜的力量狠狠拍了钟延魂丝一把。
本体感受到掌掴,而后镜子竟然将魂丝收入镜中。
远在山腹中的钟延忍着断腿剧痛撑到此刻,眼角蓦然流下一滴泪。
寄所有希望于这缕魂丝,恰巧碰上苍崇派那两人,本以为天道仍算待他不薄,到头来一场空算计。
而昏睡着的吴瑧哪里知道,短短两天时间自己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意识逐渐清醒,身体动弹不得,梦里重复着水蓝星的点点滴滴。
“小庄啊,路上慢些。”妈妈交待司机叔叔。
“太辛苦咱就别学了,在家待着,爸妈养得起。”妈妈跟往常一样送吴瑧到门口。
她刚发烧了一场。
记事起就吃药,其他方面还真算不得吃过苦。
授业恩师陆老师用大围巾裹住她,“阿姨,我保证不让瑧瑧吹到风。”
风,公交站点的狂风把她吹飞了。
梦中的场景切换到这儿,吴瑧又清醒几分。
身体像被串流在血管里的什么奇怪力量压着,好像鬼压身,努力想动一动,却怎么也松释不了。
接着,神经接收到淡淡药香,心底的恹气压下去一些,眼球转动起来。
手指头动了动,吴瑧反应过来自己握着镜柄。
长久的学习习惯让她下意识又分析起来。
对古镜的来源有了初步的判断。
产于承接上古时期和仙神分流时期的中间三千年之间,对填补那段史书上寥寥几笔的时代可能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仙神并流时期的一切之所以比上古时期还神秘,学界猜测可能与仙庭制度、天道束缚、仙神内战有关,以致于近几年才单独列为一个时序体系,不过这是史学教授们研究的范畴了。
这些天脑子里过了好些遍的场景再度在梦中显现。
接触到古镜的一瞬,天旋地转,自由落体了好一会儿,落在了这世界的吴瑧的办公室。
隔了两台电脑,原吴瑧的领导毫无反应,没发现换了个人。
吴瑧有些后悔,如果她不那么自负,不那么心急,乖乖等电力恢复,兴许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爸妈可就她一个独苗子。
腹部雪青色光芒隐退下去,里头的魂丝依旧困于其中不得出。
细碎画面在外界的曝光中暗淡下去,小命苟住了。
“方才师父您来之前,芳草神女来为吴姑娘细细准过脉,探过经络,她的确身无灵力,灵根未开,亦无其他怪力,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可是师父,尽管她非异人,这等情形与弟子所学所见相悖。威威天道,道法有章,凡人怎可能看得见、触得到正经的修道之人?咱们又不是尘世的土方道士。”
“天下奇人异事何多,凡事背后总有道理。你以为这位姑娘超脱道法之外,便疑心天道章法,指不定人家身怀你参不破的本事。”
“弟子受教了。”
吴瑧提起精神细听,说话人是余庆和他的师父秦莫。
余庆的话里透着疑惑,后者语调慵懒,好像对她有误解。
吴瑧缓缓睁开一条缝的双眼合了回去。
心中嘀咕:道法什么玩意?还说她有别人参不破的本事,那么厉害的话她还会躺在这儿。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还有他们对彼此的称谓,道君、神女、仙君的,拔得也太高了,怪道仙神并流时期,确实够混乱。
安静了半晌,秦莫好像嘬了口茶,杯盏轻碰,响起清脆悦耳声。
“尘世那处老房人去楼空,不过去得急,简直像咱们前脚到,那儿的人后脚着急逃命,连出入鬼市的令牌都未带走。还有,千廊坊鬼市开市在即,封仙塔启用,各处小鬼往来尚行市。留意着,莫要让那些错了主意的伤了凡人。”
“凡人?不至于吧,天降道罚可不是闹着玩的,凭他什么良鬼妖魔,即便飞升了的真神也得遵守不得碰凡人的生死铁律吧。”
“前头怎说的?凡事无绝对,躺床上这位便是个例外,不许别处有例外?”
“弟子受教了。”
吴瑧静静躺着,感受脖子皮肉下鲜活跳动的脉搏。死过一回她很冷静,他们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但是谨慎起见,还是确认两人都离开了才缓缓睁开眼。
就算性命无忧,被古镜砸坏的器物又该怎么还,还是逃走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