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末，暑气渐盛。周轶君盯着眼前的错金瑞兽香炉，白烟从狻猊口中吐出时还凝如笔锋，升至尺余又散作游丝。
大概是刚进入游戏，加载速度有些迟缓，过了几秒钟，他才感觉到鼻腔内忽然涌入一股木质香气和粘稠药味混合而成的沉郁味道。明知这是AI模拟出的香气，却实实在在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他不由想刘兆程的话：“《王朝启示录》是国内首个用AI技术建模的大型历史推演游戏，只有接入脑机接口才能百分百体验到它的魅力。”说到脑机接口，老同学的声音突然压低，指节在太阳穴处叩出闷响，“可惜现在人们还是太过保守……”他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可你不一样……"
脑机接口……
周轶君喉结滚动，去年那场事故像被烙铁烫进记忆：那天，他夹着教案刚走到教学楼下，就在他眼前，一个身影如断翅的飞鸟一般坠落。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经率先冲了过去。
撞击比想象中更加沉重。他清晰听见自己脊骨爆裂的脆响，怀中少年的躯体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前冲，颅骨在水泥地面上磕出熟透西瓜般的闷响。
血雾爆开，须臾，身下缓缓渗过温暖的液体，烫的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T12椎体粉碎，肱骨断裂，胫骨骨折，放在以前，高低是个永久性截瘫，但周轶君很幸运。
这一年脑机接口技术问世的元年，接受手术以后，周轶君现在已经能够生活如常。
然而长久的折磨是精神上的。每个午夜，炸开的血雾准时在梦里重映，灼得他面目全非。在原来的学校勉强坚持了两个月后，他还是递交了辞呈。
工作辞了容易，再找却难，蹉跎了几个月，房贷都快续不上了。
“内测报酬，一次5万。”刘兆程有备而来，直接将合同推到他面前。
周轶君几乎没有犹豫地签了名，无他，一次能抵他半年工资的内测报酬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
青砖地面的凉意透过锦袍下摆，沁的他膝盖发麻。用余光观察，身旁和他同样跪着的大概有六七人，有男有女，整整齐齐伏在地上，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面前垂着数重明黄帐幔，金线绣成的十二章纹流转着幽光，尽头处的蟠龙御榻影影绰绰，像蛰伏在云雾中的巨兽。
明黄色，皇帝？
老刘说这款游戏主打一个沉浸式体验，没有任何多余的文字介绍，一切背景信息都只能靠他自己推测。
出现在这种地方，自己的身份大概不低。周轶君挪了挪微微有些麻木的膝盖，但…也不会太高。
殿内寂静的让人心慌，他索性端详起眼前那座瑞兽香炉，尝试性地冲它吹了口气，那股直上半空的轻烟便瞬间缭乱起来。
和道具的互动竟然能够精细到这种地步，有趣。
他正玩的起劲，却被旁边一人拧了一把。
“嘶……”周轶君倒吸一口凉气，侧头看去，是右侧一位宫装丽人，蛾眉微蹙，投来警告的一瞥。那眼神无端让他想起自己老妈，不由缩了缩脖子，乖乖垂下脑袋。
劲还挺大……刚被掐了一把的小手手背上红痕逐渐隆起。
不对……小手？？？
周轶君忽然瞪大了眼，把手掌悄悄伸开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自己在这个游戏中大概是个儿童，最多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噤声。”二人的小动作落入左侧女子眼中，惹来她低声轻斥。周轶君偷眼去瞧，只见那女子妆容端肃的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悲意，像个完美的人偶，只有髻上累丝嵌东珠的凤钗微微颤动，发出簌簌的细响，显出几分生动。
不知过了多久，锦幔后终于传来一阵长长的令人作呕的痰鸣。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交错的低语声从帷帐内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意，而后一位眼睛狭长的年轻宦官掀开重重销金帐，将太医送了出来。
帐幔掀起时，周轶君借机看清了龙榻上的人形：青黄的面皮上两个眼窝深陷，似乎只是中年人，却已形容枯槁到了可怖的程度。
"太子...近前。"皇帝喉间滚动的气音带着幽冷腐朽的气息。
周轶君不明所以，仍老老实实跪着，直到被那位有着狭长眸子的宦官搀起时才恍然大悟，太子竟是我自己？
站起身，偶然瞥见御榻上明黄锦被之下，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密布着红色脓疮。
“阁老……先生……”刚靠近龙榻，皇帝枯枝般的手指突然钳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骇人。“朕将太子……托付诸卿……”皇帝每说半句就要吞咽血沫。
周轶君忽然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低头看去——竟是帝王咳出的黑血正顺着胡须淌下……如溅上岩浆般的灼烧痛感瞬间将他淹没，周轶君脑内霎时一片轰鸣，像极了学生坠楼时划破空气的呼啸……
【警告！警告！！精神同步率突破阈值！】
滴滴滴……急促的电子音几乎连成一条直线，脑内撕扯的痛感和警报声让他的视线开始扭曲变形。
【即将返回游戏舱！倒计时启动……】
对时间的感观因痛苦而被无限拉长，那跪着的须发皆白的老臣突然爬到榻前过来重重叩首，混乱的杂音中仍能听得到脑袋磕在地面上那令人牙酸的闷响：“老臣敢不效诸葛武侯故事！”
【3…2……1……】
当榻上的皇帝终于吐出“拟诏”二字时，周轶君后颈的接口烫的他几乎昏厥。
——————————————————————
剧痛如神经电流般窜过后颈，周轶君坠入冰冷的缓冲液。现实世界的声浪裹着电子杂音拍打耳膜：“血压140/90，脑波频率异常...”睁开眼时，游戏舱的弧形舱盖正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淡蓝色营养液被溅在玻璃上又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你触发了熔断保护机制！”舱盖掀开，刘兆程的脸突然挤进视野，镜片反射着监护屏的蓝光，“同步率峰值冲到92%——你的大脑差点相信了那个世界！”
周轶君抬起右手，手腕上没有丝毫印记，却清晰残存着被帝王攥住的胀痛。他猛地蜷起手指，关节发出真实的咔嗒声。
“同步率是什么意思，相信那个世界不好吗？”周轶君从游戏舱里爬出来，扯掉脑后的神经接驳器，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nonono，任何事情都过犹不及”刘兆程敲击着数据面板，监护屏波纹映在他的鼻尖上，映出微蓝的反光，"同步率在阈以下自然越高越好，但是超过了就……”他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比喻，“就像过量致幻剂，会磨损人类的神经。"
“阈值是多少？”
"90%。"
“可我冲到了92%。”周轶君齿根有些发酸。
“所以熔断程序启动，你被送回来了，”刘兆程笑了笑，"别担心，这就像青少年的游戏防沉迷系统，并不罕见。”
“倒是你，第一次接入就有这么高的同步率……”刘兆程侧过头来看他，镜片的反光刚好遮住他的眼神，“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看不到吗？”周轶君反问。
"区块链加密，玩家**高于一切。"他举起平板，屏幕上只有一连串记录躯体反应的数值，“除非你授权共享记忆影像。"
“是血。”周轶君按住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虚幻的灼痛，“有血滴在我的皮肤上……让我想起……”他的声带突然绷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
刘兆程露出了然的神色，而后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游走：“看来创伤记忆与游戏情境的相似，能够催化神经同步……”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颇为愉悦的弧度。
“老同学，真得感谢你，第一次进舱就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敲下最后一个空格键，刘兆程推开桌面，旋转座椅载着他准确地滑到周轶君面前，脸上因常年和机器打交道而略显僵硬的肌肉难得呈现出放松而柔和的线条，他说：“我给你三天假，再提前预支十万，抽空找心理医生聊聊吧……有些刺扎在心里———不拔出来，永远溃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