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阳光将雪地照得刺眼。男人收回视线,不再盯着窗外。
“您是患者的家属吗?”医生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是,她是我母亲。”男人点头,声音沙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
“患者现在的病情很危险,后续情况很难保证,家属准备签一下病危通知书吧。”医生尽量放慢语速,温和讲出残酷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男人心里一痛,双手颤抖着接过文书,攥在手里不敢打开。“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她?”
“下午2点,家属可以探视半小时。”医生轻叹一声转身离去。ICU总是太多悲欢离合。
这是周萍丽换病房的第二天。
不久前周萍丽因为急性胰腺炎急诊住院,身体一向健康的老太这一住断断续续竟是两个月,病情好转后又急转直下,如今更是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男人坐在医院走廊里,低头看着脚下洁白的地砖发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摸出手机。
“阿文,今天忙不忙。”
阿文是家里的小儿子。家里父亲去的早,母亲又遇到这样的坎,以后也是两兄弟相依为命了。
“哥,不忙,我马上就过去。”办公室里,杨浩文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就想好要说什么,慌忙整理好手头的文件,拎起外套匆匆向外走去。
母亲已经病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兄弟俩难得常见面,也发展出了曾经的默契。
重症监护室里,老太太蜷缩在硕大的病床上,更显得瘦弱无力,身上各种管子维持着生命,眼神浑浊,像是没睡醒。
这几天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意识常常是模糊的,分不清楚白天黑夜,清醒的时候能看到医务人员定时换药,接着就是漫长的梦,总是休息不好,又被身体各处不知名的疼揪着痛醒。
八十二岁……再过一个月马上就是八十三岁生日,看样子也是等不到了。
人老了啊,真是说倒就倒,容不得和命运有半点商量。
周萍丽心知,这一生,走到这里差不多也就到头了。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日子里,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曾经的往事,细细数着人生中或好或坏的经历。
有什么遗憾吗?
这一辈子,也算得上是一生骄傲,她出身富贵,年轻聪明漂亮,老年也自在得意。如果要说遗憾,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但又总是觉得这一生缺了点什么。可是缺了什么呢……
“妈……”
老太听到声音,嗓子发出无意义的嗯嗯啊啊,牵动到喉咙里的医疗管子就是一阵反胃干呕,尝试过几次后也就作罢,只是点点头看着两个儿子。
小儿子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眼看着母亲受这样的苦,又无能为力。
难以想象住院的日子有多难熬,母亲原来也是瘦的,又远不像现在这样,瘦的像是看得到骨头,头发乱糟糟的没法打理,脸颊苍白没有血色。
转进ICU后,医生说要禁水了,口唇干燥的直蜕皮,也只是眼看着。
“昨晚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今早冷得很,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呀,哈口气都要结雾的……”
“前阵子王姨说有个相亲对象,我们约好明天见见……”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听着两个儿子讲讲话,周萍丽只是听着,然后点点头。
大儿子早早成家立业,人也沉稳,小儿子也要四十几了,却没结婚,在老太眼里还是一副幼稚的孩子样。
现在反而总爱讲这些相亲故事,也是想哄自己放心。
如今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小儿子,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也怪自己,到死也还是想着亏欠和溺爱。
“家属注意时间,马上换药了,病人需要休息。”护士走进ICU,习惯性瞟了一眼心电图,开始在病床旁配药。
“妈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老太握握儿子的手,表示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虽然是在医院,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意识渐渐清明,眼神缓缓扫过四周,终于看清了环境,眉头却开始紧锁,满心疑虑。奇怪的是,眼前不是睡前看到的单间ICU,而是忙乱的急诊科室,记得刚来医院那晚就是在这里接诊。
是在做梦吗?我怎么会在这里?是病情好转了吗?我是不是快要出院了。还没等心里的疑问搞清,眼前的女人见她醒来,淡淡开口。
“长本事了啊,打架斗殴,把自己摔成脑震荡。”
我?打架斗殴?
“啊?”一个稚嫩的女声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几乎把萍丽吓了一跳。
“别装了,你们老师都和我说了。还好老师来的早没出大事,你这孩子……”以往也被老师叫到学校过,但闹到医院还是第一次,医生说晚送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女人想到这里突然讲不出太重的话。
家里就这一个倒霉孩子,虽然自己懒得带小孩,但总归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接到电话听到女儿出事之后自己还是吓了一跳,心神不宁地往医院赶,好在没出什么大事。
女人一头波浪卷烫发,身穿黑色紧身长裙,外搭驼色风衣,显得身材极好。
“轻微脑震荡,回家注意休息,多观察几天。”医生边说边低头记录着诊断信息。
“陈新柚家长是吗,待会去自助机取片子,二楼右转取药。”接着打出一张取药单递给女人,叮嘱了用药事项。
“诶,好嘞,谢谢医生。”女人听到孩子没事,边放下心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嘛?头晕目眩意识昏沉,脑袋好像一团浆糊。
伸出手看着嫩滑的皮肤,老太懵了。
难道是魂穿?也许是在做梦吧?怎么可能呢,闻所未闻这样的事,一定是睡迷糊了。
另一边周萍丽的ICU病房。
心电图屏幕上的曲线突然陡峭,紧急抢救后宣告失败。至此周萍丽的人生正式告终。
女孩揉揉太阳穴,头痛难以缓解。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大脑内部,在未知力量的牵引下,神经元密密麻麻疯狂生长,这无疑是老太的记忆。
人的记忆、认知、行为习惯构筑了灵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鲜明且生动的记忆,唯有回忆独一无二。
大脑内突然涌入几十年的陌生记忆,爆炸一般的信息量,让女孩感觉眩晕恍惚。
传说见过死亡的人都会看到走马灯,一生的经历在那里完整播放。而如今,她却在他人的身体里观看那些回忆。
在女孩的身体里,女孩的意识消失了,老太却接过这具年轻的生命延续着。女孩的记忆本就存在,老太又以主观的身份重新生长了自身的故事。
如果自己侵占了这个姑娘的主观意识,原来的姑娘去了哪里?老太低头伸展着十指默默思索,除了那些不会言语的原主记忆,她感觉不到任何其他鲜活意识存在的迹象。
大变活人一般的场景让老太怀疑自己是在魔术剧场而不是医院。
活了几十年那么久,从没见过现在的情况。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这不是新生,也不是死亡,当下只是沉默。
这不是能和他人言说的事实,即便讲出来,周围这群人便是笃定了自己脑袋出了问题,只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不论如何,先稳住当下的身体状况和情绪。
妈妈看着女儿傻呆呆的样子,略带担心的问医生“她这个情况……会不会有后遗症。”
“检查结果不严重,没有器质性损伤,但不能保证没有影响,后续可能会出现头晕之类的短暂后遗症,回家观察几天看看吧。”
“一定要及时复诊,大脑如果有损伤对人影响是很大的。”
“滴滴……滴……”医生话音刚落,听到大脑里传出机械电报的声音,她感觉脑子一定是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