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笺一怔,连忙摆手,“以前失忆也是这样的吧?只是认不得人了,其他都没忘。有些东西是不会忘的,你看人能忘记怎么吃饭走路吗?”
枕溪扬了扬右眉,没说什么。
既然觉得是失忆便好。云笺心里其实很虚,有点儿害怕他发现此云笺非彼云笺。不只是他,还有侯府全家人,还有朱仙桥、萧铮。
云笺还没试过一下有这么多人关心和喜欢她。
她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到了灵山寺。灵山寺离市区不远,是一个全路闻名的大寺。它建在丘陵的半山腰,除了几个大殿以外,整个丘陵向东面都精选了宝地建立佛龛,称“百佛坡”,据称日出时能看见一百个金身铜佛熠熠生辉。
“周平”被指“偷盗”的是十方佛里的东方善德佛,佛龛被立在一块内凹的岩壁上,死者就是从这岩壁上摔下来,两尺高的地,“摔死”了。
这寺庙香火确实旺,云笺一行人从山脚就遇见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到庙里更是被香灰熏得睁不开眼睛。
怪不得要在山上再供一百位佛,云笺心想,这么多来拜佛许愿的,菩萨们听得过来吗。
灵山寺的派头大得很,甚至来接待的都不是方丈,而是总管日常事务的监院。监院引云笺和枕溪进禅房,枕溪交待其他人不要进来了。
云笺不太知道怎么和出家人寒暄,就学电视剧里的道了声“阿弥陀佛”。监院也回以佛号。枕溪没什么耐心,只说,“将那日发现尸首的僧人带上来。”
不多时,一个瘦削的小沙弥便被带了上来,看着神色很慌张。云笺拿出小本子,又一看这小沙弥完全就是个小孩子,便让他不要慌张,如实地将那日看到的说出来。
小沙弥看了一眼监院,监院点点头,他便开始说了。
“回禀大人,小僧那日、那日是轮到小僧给壁上的佛龛洒扫。大人晓得的,山上有虫豸山禽,难免留下痕迹。山中杂草也要经常修剪。还、还有那为遵从自然而保留下的山涧,水渍……”
“说重点。”监院说。
云笺拦下监院的话头,“让他说。”
小沙弥愣住了,不知该听谁的,枕溪开口,“接着说。”
“哎、哎,是。”得了指令,小沙弥接着说,“那山涧水有时会溅起来,需要从佛龛上清理。”
“你们清理时,都做些什么工作?”
“佛龛上下左右要保持干净,每日都会去擦灰。佛像也是要擦的,用干净的禅布。每隔几日要给佛龛涂油,免得被山涧的潮气腐蚀。还有修剪草木,不可使佛光被遮挡。”
“山中有蛇吗?”
“确有的。”
“你们可在百佛坡上用过雄黄粉驱蛇?”
“不曾,”小沙弥道,“蛇要是爬过佛身,那是蛇有缘,我们不曾驱赶过。”
“而且雄黄粉若混入山涧水中,”小沙弥补充道,“会污染水源,下游的百姓们喝到便不好了。”
云笺与枕溪对视一眼。寺里从未用过雄黄,那司理参军郑鸿真是满口胡诌。
“来,小沙弥,你继续说。”
小沙弥又看了一眼监院才继续说,“小僧先是从后山爬上山顶,从上往下洒扫,因此先是看到东方善德佛,”他双手合十道了句佛号才继续说,“东方善德佛被盗了,再往下看,才看见的尸首。”
“那尸首附近可有草木倾倒、水污弥漫的痕迹?或是其他佛像有无受损?”
小沙弥想了一会儿,“未有发现。当时看着就像周平施主摔下去便往生了,其余一如往常。”
云笺把声音慢下来,“那在附近是否发现绳索之类的不属于百佛坡的物件?”
“并无。”
“最近在百佛坡上可有什么奇怪的现象?”
“并无。”
“寺庙内最近是否有异常?”
“并无。”
云笺忽地拔高音量,“司理参军郑鸿常来寺里吗?”
她身边的监院有了反应,刚想开口说话,被云笺摁下,“小沙弥,你说。”
小沙弥愣了愣,茫然地看向监院。监院被云笺盯着不敢做什么表情动作,小沙弥只好老实地说,“郑鸿施主相当虔诚,常来寺里。”
云笺又和枕溪对视一眼,枕溪起身出去了,应该就是吩咐侍从现在将郑鸿监视起来。
至于这位小沙弥说得和证词上的并无二致,且讲述顺序和用词与证词上的不同,并非背诵下来的,说明可信。
云笺觉得可以放小沙弥走了,便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一下。
“你说得很好,帮大忙了,你可以走了。”
刚才小沙弥的证词云笺都已记下,她的目光落在这些墨迹未干的笔录上时,脑子突然被浸入一股熟悉的、尖叫般的耳鸣声。
她胸腔里砰砰跳起来,这次是什么?这次是证词要说话吗?
云笺屏息凝神仔细听,那证词用小沙弥的声音说话了,“哎呀,还是漏记了一句。”
嗯?漏记了哪一句。
“我在心里想了,这小娘子没听见。”
云笺坐直了身子,听得更仔细了。
“寺院最里的大禅房有大蹊跷,大异常,每次我路过的时候都觉得阴森可怖。她明明都问了,为何不多追问一句?追问的话我就说了,才不理那监院。”
大禅房?
云笺咧开嘴笑了,把旁边的监院吓了一跳。
“施主,您这是——”
“哦没事,”云笺拧拧坐僵的腰,“看证词看得抽筋了。”
枕溪此时踏进屋子来,“怎么抽筋了?”
云笺安慰地朝他笑笑,转向监院问,“被盗的铜佛像,你们补上了没有?”
“尚未。”监院说,“要请金身铜佛需要的工序颇多,一时半会儿怕是补不上的。”
云笺点点头,“那烦请监院带我到百佛坡上看看了。”她又转转眼睛,“监院寺内事务繁忙,不必亲自带我们去,随便找一个小沙弥就可以。”
“那就还是渡沙吧。”
渡沙就是刚才那个小沙弥。今儿他也是真倒霉,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渡沙一脸疲相地又出现在云笺面前,云笺假装亲昵地捏捏他的脸,却没再听见那尖叫声了。
所以,她的能力仅限于证物和证言?
无妨,这也足够了。
“渡沙,”她弯下腰看他,“去百佛坡之前,你带我们在寺庙里走走吧。”
“施主,您若是想看周平的宿舍,那已经有新的帮工入住了。”
监院不在跟前的时候,渡沙似乎放松很多,也更……冷漠?
“不是的,”云笺说,“我想看看布局,看看后院,看看禅房。”
渡沙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可带两位施主看看。但是最里面的大禅房,方丈是不让看的,请二位不要见怪。”
那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渡沙双手合十对他们行了个礼,便小步子走在前头。其他没有什么异样的,只是都是松木房门,大禅房的门看起来颜色更深一些。
渡沙在这里加快了脚步,一副对大禅房避之不及的样子,也似乎连门不想让他俩看清。
但云笺眼尖,瞪着眼仔细瞧,在门下面发现了一些绿色的晶体。她迅速地蹲下扫出带着土的一小把,用帕子包好放进袖子里。
高一上过的化学实验课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蓝绿色的溶液,蓝绿色的结晶什么的,因为很漂亮。
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渡沙微微朝这边侧了脸,只是微微一侧,就转回去了,没说别的。
寺院侧门有一条砂石路直通丘陵山顶,每个佛龛前都有一处平台能站人。来的路上有许多拖拽痕迹,但亦有可能是小沙弥们的洒扫工具留下的。
虽是佛龛,但上檐打得宽且长,这些佛像确实矜贵,不能吹着风打着雨。
本朝用铜钱,铜矿是宝贝的玩意。这灵山寺请了这么多及膝高的镀金铜佛,香火鼎盛可见一斑。
东方明德佛确实不见踪影,佛龛前方的香炉倾倒着,香灰从佛龛一直洒到朝拜的平地上。佛龛内部摆佛像的地方却是干净的。
“渡沙”,云笺发问,“这佛龛你可曾打扫过?”
“未曾。”渡沙道,“监院未曾吩咐打扫,便一直放着了。”
“那这佛龛内部为何如此干净?”
“这……”渡沙思忖了一阵,“即使近日未打扫,以前也是每日打扫的。”
不对。百佛坡有这样多的香客,每个佛龛内部一定都会有香灰。而每日擦洗,即使表面上的香灰被擦除了,佛像长时间不移动,底部与佛龛接触的地方擦洗不到,会留下一圈凝固的香灰印记。
云笺往远处走了几步,朝一位佛像道了声“阿弥陀佛”,再把它抱起来看,佛龛底部确实有勾勒佛像底面的一圈凝固香灰痕。
但善德佛的佛龛里,却没有这样一圈印记。
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佛像“失窃”时佛龛被人擦洗过,另一种是这位善德佛经常被挪转,香灰很难在底部凝固。
这两种行为的动机都很奇怪。这个年代又没有指纹一说,清理犯罪现场做什么?而佛像有什么必要经常挪动?
云笺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转而去看别的地方。
“周平”跌落的地方正是山涧流经的一块平坦地带,经过多日山涧冲刷,已经没有什么可参考的痕迹了。下方山涧绕行,绕经的佛龛是下方明德佛。
她在这附近上蹿下跳了一阵,没发现什么疑点,心有不甘地回头对枕溪说,“咱们回去吧。”
两人跟着渡沙离开百佛坡,又到大雄宝殿礼了佛,和等候多时的侍卫们一同下山。
在官轿里枕溪说,“你觉得寺庙有问题。”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对。”云笺说,“你也发现了?”
“我没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见你在大禅房门口取了什么东西,便知道了。你怀疑什么?”
“那大禅房松木门颜色颇深,但又不均匀,似乎是从里面熏的。我在大禅房门口发现的是这个,”云笺掏出她的小帕包,打开给枕溪瞧,“门口有一些蓝绿色的结晶。”
“这是?”
“有人在里面化了铜。”
云笺虽是文科生,但高一上过化学课。因为铜总能反应出漂亮的蓝蓝绿绿的溶液,所以她记得。
“用强水溶化铜,会产生危险的红棕色气体,里面一定有一个通风口,但残余气体还是伤害了房门。而溶化结束后有人进出,可能带出了一些铜化了以后的残存物,留在了门口。”
枕溪微微睁大了眼睛。“被盗的铜佛像。”
“对,”云笺说,“铜佛像没有被盗,是在这禅房内被溶了。有什么办法能查查这寺庙?”
枕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便是需要我去官大一级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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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灵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