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今日,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前些天,萧赞托人带信来,说是已接回了元宽等人,如今元子攸这几位侄儿,都在丹阳王府中暂住。

元子攸悄然离开晖章殿,又召来何顺儿,换了轻衫,避人耳目,在新婚后第二天的绝早时候,出了宫去。

萧赞已收了他的讯息,引他二人进府。那几个男孩都候在廊上探头望,元韶与元文乍见元子攸的身影,已扑了过来拥在元子攸身边,俱哭着唤“叔叔”。元子攸蹲下身,伸左右手各搂住一个,一时也悲切不能语。

元宽抱着尚在襁褓的元钦,低眉静立一旁,行了个礼,口中唤的却是“陛下”。

这孩子心思……怕是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几个孩子去了一趟荥阳,想来旅途劳顿,又担惊受怕,失了在洛阳时父母长辈的照料,一个个瘦了,也黑了,元宽的身量又是高了不少,隐隐有其父的风度。

元子攸看着元宽,“我已追封大兄为陈留王,你既为大兄长子,如今袭爵便是陈留王了。昔日真定县公的府邸尚在,我着人收拾,你便带弟弟们搬回故居可好?”

“多谢陛下。”元宽道。

“我近日成婚,又难出宫门,比不得从前自由,”元子攸叹了口气,“诸位侄儿还要托你多为照料。”

元宽低眉,道,“不必陛下多言,本当如此。”

元子攸也被他的客套生分弄得有些说不上话来,千言万语,最后也不过说了寥寥几句。

半因为大兄,又半因为这孩子过了分的早熟,几个侄子中元子攸素来最疼惜他,诗意那日元子直墓前,推想了半日,才择了“陈留”二字。

陈留陈留,他本是希望元宽能与从前的陈留王一样乱世善终的,用自己那日对太后的话来说,人生百年疏忽而已,又为什么要追名逐利活得那般累?反正死后黄土一抔万事皆空,要是真的一生平庸……那也就平庸罢了。

至于身后名声,更何足道哉?

可是这孩子,少年持重,风度过人,怕不是个能等闲平庸一生的人。元子攸自己消极度日,却到底不能推己及人。人若有志,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也许于人变成了刻意的压抑。

也罢,自己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想的到底是和母亲兄弟还有元诩一起安安宁宁过完一生便了,还是能像那尔朱羽健追随道武皇帝一样,与元诩开辟一个属于他们的新时代?

前尘真是如梦,转眼,一切成空。

万事皆休。只留下北邙山上满山坟冢。他们倒是落得热闹,独剩我生魂在人世间徘徊。

元宽怀里的元钦忽然惊醒,紧接着便大哭起来,直哭得声嘶力竭。元宽一时措手不及,脸色涨得绯红,终于显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羞赧来。

他到底不过十四五岁,做不得这哄婴孩的活计,闹了个手忙脚乱。元钦哭声震天,闹得一旁的元韶和元文都懵了,最后还是萧赞闻声过来,自元宽怀里接过襁褓,几番拍弄,元钦的哭声好歹才渐渐止歇。

“孩子……到底还太小些。”许久,萧赞说了这么一句,大约也是想到从前自己的孩子,还有从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啊,还太小些。元子攸心中微喟,想,他们到底还都是孩子,就连最年长的元宽,也到底还是太年少了一些,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又遇过什么坎坷,懂得什么世事无常呢?哪怕如萧赞,在那个年纪,也还是快乐无忧的。

他最后抱了抱元钦,那小小的娃娃在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他叹了口气,“自他出生,已有数月,想我这个做叔叔的,还从没有抱过他。”凝望了一会儿,又道,“那日说的大约是昏话,现在看来,这孩子还是像他母亲多些。”

“困顿一路,再去歇歇吧。”元子攸把孩子交还给元宽,道,“我跟丹阳王再说些话。”

哪知元宽却摇头,“陛下是去北邙山吗?”说着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臣下……臣下也想一道去。”

“也好。”元子攸道,“只是……”

元宽将将要应是,却听了他后半句,便抬起头来,生恐他又不肯。

“叫我叔父吧。”元子攸道,“如今满天下的人都唤我‘陛下’,我不想再多一个你了。”

“叔父。”元宽愣了愣,终于低头轻唤了一声,“侄儿……侄儿先带弟弟们回屋去。等陛下与殿下谈好了,再唤侄儿来。”

萧赞走近身来,与元子攸并肩看着几人离开时的背影,“从前那位陈留王,也是如此的吗?”

“大兄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太小。”元子攸道,“不过,想来是的吧。也不知他怎的猜出你我要去北邙山。”

“也许是那些酒,也许,也许你我的白衣吧。”萧赞道,“这孩子确实精乖,陛下不打算留他在身边吗?”

元子攸却摇摇头,“我只怕害了他。大兄只这么一个孩子,若我还不能照看好他……将来我死后只怕也不敢魂归北邙,得当一只飘零尘世的鬼了。”

萧赞一时失语,“陛下还真是口不择言。”

“我只是想,若这孩子都先我而去,我死了还有谁来祭我呢?那样……我究竟葬不葬在北邙,也都无所谓了。”

“人各有际遇,”萧赞却道,“陛下一心想守护的,守护住了吗?不在意的,又全都消亡殆尽了吗?不如……顺其自然吧。若这孩子想跟着你,你又何必伤人伤己地拒人千里呢?我从前错的太多,我若还有这样一个侄儿……”他没再说下去,却笑了笑,“只可惜,我那些侄儿,只怕个个都恨我入骨吧。”

“你终究不可能回去了……”元子攸道,“那么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叔叔事成,真与我大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待如何?”

这样的大事他不过随口问来,好像谁的真心都能这样轻易取得,可他忘了,他早已输了太多回。

萧赞却只是摇头,“我既已抛家弃子了一回……又怎能有第二回呢?”他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落寞,“何况,叔父也未见得……当我是那般的侄儿。”

“姐姐真是把自己都算计了进去……”元子攸喃喃,“其实那一日我真没有想那么多,真的,没有。”

“陛下何须多言?”萧赞不过一句,不再给元子攸说话的机会,扬声唤来了元宽。

任谁与谁二人都好,三人同行,反而一路无话。祭过了父母、兄弟,元子攸才去了元子直的墓前。

元子直去世已有四年,四年前,元宽犹是个懵懂的孩童,如今已成了沉稳识事的少年,那时的元子攸不过一个初尝人世辛酸的少年,如今的经历却难能轻易道尽。

若元子直未谢世,只怕也会觉得难以想象吧。

“那一日子正婚礼上,我与哥哥戏言,说我绝不欠他一杯喜酒,”元子攸道,“还完了欠他的债,我想……我也欠你父亲一杯喜酒,”他转而向元宽道,“不如,你代饮了吧。”

那酒自还是春醪,他们兄弟几人喝着刘白堕的春醪长大,十四五岁时早已能饮酒如饮水,元宽十四五岁,却从不曾饮酒。他这一杯下肚,只觉得从喉到腹如火烧,不防就咳得满面通红。

待他平息了自己的咳嗽,便听元子攸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大兄知道,我娶的是尔朱荣的女儿,当作何感……”元子攸将满满一樽酒酹下,“其实害我的是你,大兄。若那一日你不跟我说起尔朱荣,我又何至于后来……也罢,不能怨你,本是我先问起的……”

他说的磕磕绊绊,貌似前言不能搭后语。其余二人俱不知他在说什么,可萧赞不劝,元宽索性去取了他的酒盏,正视元子攸讶异的眼神,“陛下……叔父岂能醉酒?不如,侄儿替叔父饮了吧。”这一杯下肚,终究还是免不了咳上几声,但到底好过上次。

他忽然也明白饮酒的痛快了,一杯接一杯胡乱地喝着,到后来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都不知此地何方此日何年,耳边听着元子攸遥远而模糊的苦笑,“酒都给你喝完了,我却拿什么去看先帝呢?”他好像也不能理解元子攸说的是什么。

“我不劝,你怎也不劝劝?”元子攸问。

“酒在你手上,你放手给,我又怎么好劝?”萧赞答。

“算了,让他醉一回吧,来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是何时了。”元子攸叹了口气,说着却又敛容,“其实后来我再没有去看过先帝,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今日可会下雨,若是下雨,就当是我偿给他的酒,可我欠他的,又岂止是一杯酒?”

“我这一生都要欠他的,便不急于今日还了,”元子攸最后道,“还是先带这孩子回去吧,我也该……”说着,脑海里想起早上走时那个榻尾蜷缩成一团的女孩。

如之奈何呢?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