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尔朱荣去后,洛阳也似冷清了不少,元子攸少了诸事烦扰,终于整顿精神,开始着手他身为皇帝本当处理的政务,终日往华林园听诉。

洛阳内百废待兴,洛阳外动荡不休,元子攸终日早出晚归,再没有见到尔朱英娥。奚毅倒是被安顿在了宫中,元子攸对他不可能绝无芥蒂,也刻意避开他,此外索性也不见萧赞,不见元莒犁,但却有意培养元宽,是以这些日子跟在他左右的,只有元宽一人。

他不去问元宽为什么那一日答应与尔朱伽邪的婚事,只问他至今天可有后悔,元宽答无悔,他便知自己这个侄儿的心思,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深得太多。

各人有各命,做叔父的,成全而已。

尔朱荣部的战报开始间歇地抵达洛阳,翻开大多是贺拔岳劲秀俊逸的字迹,条条列列清清爽爽写着每一日的战况,此外绝不提及其它,偶也有尔朱荣亲自上的书,却总爱跟元子攸憧憬什么将来。

好像是一切顺遂的样子吧。

元子攸靠在椅上,午后的阳光介于明媚与昏黄之间,他不由得想起从前那样多年月,他跟在元诩身边,那时候的自己自然从不曾想到某一天也会走上权利的巅峰,可那时候坐在椅上的元诩,心中又都想着点什么呢?

他长吁了一口气,拿起下一封奏报,一眼便看到了“起事”二字。

元子攸忍不住为自己与尔朱荣苦笑,什么一切顺遂啊,葛荣未平,战祸又起,左支右绌,自顾不暇。什么扫平四海、廓清宇内,什么吞南梁,灭柔然,醉话而已!

再下一刻,已看清了那祸患的名字。

高乾。

元子攸忽然笑了,是真的笑了。一旁的元宽诧异不已,凑过身来,看见奏报中分明是噩耗,更是一头雾水,担心地望向自己仅在世的叔父。

却见元子攸忽然撕下自己一角白衣袍,蘸了浓墨,提笔写来,“清波不复,红鲤何辜,钟声喑呜,夜猎难得,归去缘何不知返?”

元宽大吃一惊,却姑且捺住了性子,眼见元子攸写的又不知是什么谜语。写完待墨迹干透,元子攸将那衣角叠好递给元宽,神色倒是镇静得很。

“你替我交给探马,速送去齐州,就说,这是我给那河济匪首的赦文,务必要交到这逆贼手上。”他将“逆贼”二字咬得颇重,颇有些玩味,说完忽然觉得满心痛快,近乎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今日便早些歇了,这就回宫去吧。”

叔侄二人这些日来都是在华林园待到夜里,仓促用了晚膳,果了肚腹便算完事,只恨不能彻夜不归,难得今日回去得早,元子攸便邀了元宽一同回明光殿坐坐。

二人自北归,过桐花台、过嘉福殿,不过走到明光殿脚下,堪堪遇见了自南来的两人。

“奚毅!”自始元子攸都不像这洛阳宫真正的主人,尔朱荣在时便也忍了,如今尔朱荣既去,竟连奚毅也浑没规矩,是以元子攸的声音听来很是严厉。

奚毅本没有看到元子攸两人,此时转过头来,忙拉着身边的人一起施礼。他身畔的人身材纤细,个子也不甚高,头上还是胡族的发式,不过是个少女。

元子攸恼恨奚毅自作主张,刚想叱问此是何人,一看见那少女的脸庞,立时了悟。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生得明眸皓齿,貌美过人,虽是一头长发,年龄小些,没有那样的明艳迫人,可眼睛深处的拗劲与她姐姐如出一辙,俨然便是又一个尔朱英娥。那少女分明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可一双深湛的眼睛毫无避让的意思,直直地瞧着自己,末了瞬了瞬,又无所顾忌地去打量自己身边的元宽。

元子攸心里叹了口气,他叔侄二人到底前生造了什么孽,今生偏都要招惹上这样的冤家?

“是要往晖章殿去?”元子攸口气还是软了下来,问。

“正是。”奚毅答,“皇后本想告知陛下知道的,可陛下终日不在宫中,便只好唤了小臣去接……陈留王妃。”

既是尔朱英娥要见妹妹,元子攸自不好拦阻,不过奚毅话里的“陈留王妃”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不耐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你带她去就是。”说罢自己领着元宽,就想往明光殿去。

“陛下,”不料奚毅却唤住他,“陛下既已回宫,可巧陈留王也在,理该同去。”

“朕不……”元子攸转了身本想斥退他,忽然又改了口,“也好。”

晖章殿内尔朱英娥正对着窗外怔怔出神,那枚狼牙被她挂在窗畔,这时被风吹得在她眼前晃晃悠悠,她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来了这许多棘手人物,站起身来,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

奚毅自觉是外人,第一时间便告退,元子攸也不过只坐了一刻便站起身,“你们姐妹相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朕在场不便,这就不陪了。”说着唤了元宽走到殿外去,留下姐妹二人冷清的殿中。

“你知道吗?姐姐。”尔朱伽邪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过脸来正视尔朱英娥的眼睛,开口道,“我一直恨你。”

尔朱英娥笑了,眼角眉梢染上了些许的凄凉与自嘲,看上去更像那触手不及的晨星,美丽却孤独,“多年不见,你见到我,第一句就是这吗?”

“我恨你,很恨你。”尔朱伽邪不理会她话中的揶揄,只是一股脑地往下说,“自小便是。”

“你恨我什么呢?”

“我恨你霸占了父亲的宠爱,恨你从小便生活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恨你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尔朱伽邪的声音凄厉,一句话里,不知潜藏着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怨悱。

“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尔朱英娥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尾音微微地上扬,换了一个尾调,这句话听起来已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姐姐,我不如你,样样不如你。我不如你漂亮,不如你聪颖,马术箭术也不如你,”尔朱伽邪抬起眼来看向自己唯一的姐姐,“可是……可是我也不过只稍逊你一点点。缘何你永远风光无限,而我夹在你和菩提中间,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父亲也从不会想到我……姐姐,我恨你,是因为我始终活在你的阴影下。”

“是这样吗……”尔朱英娥不辩解,只是悠长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你是这样想我与父亲的。”

“后来,父亲送你入宫,你不在北塞,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你的阴影,”尔朱伽邪轻微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我还是不如你。你看……甚至你可以一连嫁给两个皇帝,能当上皇后,而我却不过嫁个郡王。”

“你想嫁给皇帝?”尔朱英娥终于忍不住有了第一句重话。

尔朱伽邪不答,殿内半昏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黑得如同最好的墨玉,尔朱英娥凝望自己的妹妹,看明白了她眼里的神色。

分明是不想。

“十四岁了,是吗?”她牵起自己妹妹的手,唇边淡笑,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很。十四岁的时候,自己的妹妹尚且在乱世中毫不自知地为着这些琐事而苦恼,自己却早已入牢笼。

要怎么解释呢?多年不见,姐妹之间也只剩生分。细想来,从前她对自己这个妹妹,确实是关爱太少了些。

“十四岁……”尔朱英娥仰头叹道,“十四岁真是个坎啊。我十四岁嫁给先帝,从此禁锢宫中,你十四岁也要嫁给陈留王了。”

她掌中握着的手忽然抽动了一下,尔朱伽邪抽泣了一声,再维持不住自己冷然的模样,猛地扑到自己姐姐的怀里痛哭。

尔朱英娥搂着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眼神却飘向那窗畔挂着的狼牙,与那窗外更远而更广阔的天地。

终于尔朱伽邪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虽然哭得满面泪痕纵横,可一张小脸分明如花。尔朱英娥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是谁说的,你不如我漂亮?”

尔朱伽邪一哽,回想来确实没有人那样说过,可自己确实自小一直如此认为。

尔朱英娥又问,“那么现在还恨我吗?”

“我不恨了,”尔朱伽邪道,“姐姐,我怎么能恨你?”

“别来有年,”尔朱英娥道,“其实,那一日我离开北塞,还以为这一生再见不到父亲、见不到菩提,也见不到你了。”

她吸了一口气,道,“可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在塞上寻到的韦陀花?你、我,还有菩提,我们夜来从营帐中溜去,守了整整一夜,才等到它开花。”

尔朱伽邪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

“那一日你说,韦陀花的故事太悲伤,韦陀花也太凄苦,所以这一生还是不要因为情爱苦恼好,若是真的有朝一日要嫁人,就嫁个塞外最寻常的马夫,倒也不会为此生什么烦愁来了。”尔朱英娥说着带着笑意看向尔朱伽邪,“那时菩提还笑你,你可记得吗?”

童言无忌,那时候的自己,大抵怎样都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吧。尔朱伽邪笑容褪去,黯然垂首。

尔朱英娥一愣,一时也恼恨自己怎么口不择言稀里糊涂说了这段故事来,忙宽慰尔朱伽邪,“旁人家十四岁的少女,大概还是父母掌上的明珠吧……可我们是父亲的女儿,生来就注定要与众不同,我们有少年时候的衣食无忧,没有后半生的自由与幸福……其实也是很该当的。”

“这个时候我更恨菩提,”尔朱伽邪忽然喃喃,“同样都是父亲的孩子,我恨他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可是,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恨他呢……”她抓起姐姐的手,刚张了口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耳闻一声悠悠的钟响。

“永宁寺的钟响了……”尔朱英娥叹了口气,“你该回去了。”

尔朱伽邪眼中满是依恋,依依不舍地往殿门口走,走到门边,又回头问尔朱英娥,“姐姐,下一回再见,将是何时?”

尔朱英娥却摇摇头,没有满足她孩子一般的心思,“谁知道呢?也许,再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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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