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如龙,卷起滚滚烟尘,向南飞驰。扶苏一马当先,陈锋与数十名剽悍忠诚的骑士紧随其后,蹄声踏碎了北地的沉寂。他们沿着蒙恬用军令开辟的通道疾行,最初几日,过城邑,穿关隘,虽有守将查验文书时目光闪烁、盘问苛细,但终究不敢公然违抗蒙恬的军令,只得放行。
疾驰数日,人马疲惫。行至太原郡境内一处驿站,驿丞惶恐迎出,呈上一卷加急文书:“公子!咸阳急令!”
扶苏勒马,展开一看,上面字迹潦草,却盖着令人心惊的符印:“陛下病危弥留,急召公子归!然前诏赐死之命未改!陛下口谕:扶苏悖逆,无颜见父,速遵前诏自决!不得入关!”
一股寒意瞬间从扶苏脊背升起,随即化为滔天怒火。病危?急召?却又重申赐死?不得入关?何等荒谬绝伦的自相矛盾!这分明是欲盖弥彰,阻其归程!
“奸贼!欲使吾绝望自戕耶?”扶苏怒极反笑,猛地将伪诏掷于地上,拔出太阿,寒光一闪,将那卷竹简连同封泥劈得粉碎!
“让开!”他翻身上马,目光如寒星扫过噤若寒蝉的驿丞和守兵:“继续前进!日夜兼程!我倒要看看,咸阳城中,魑魅魍魉能奈我何!”
阻杀,骤然升级。
函谷关,天下雄隘。
当扶苏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时,沉重的关门紧闭。守关大将按剑立于城楼,声音透过呼啸的山风传来,冰冷而公式化:“扶苏公子!末将奉上命,无陛下亲笔诏令或虎符,不得开关!公子所持蒙将军手令,仅可通行郡县,此乃国门重地,恕末将不敢擅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为难,“且近日关内粮秣转运不畅,恐难供公子及随从人马补给,还请公子暂留关外,待末将奏明咸阳,请得旨意……”
陈锋怒发冲冠,拔刀指向城楼:“公子乃陛下长子,奉陛下口谕回京,沿途放行!尔等敢抗命?”
“陈侍卫长息怒!”守将不为所动,“末将职责所在,只认咸阳旨意!请公子体谅!”
咸阳旨意?扶苏经过几天时间,大概也明白他那无所不能的父亲,大概已经不在了。这朝中谋权篡位的,大约是他哪个弟弟和朝臣。
时间在僵持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的耽搁,都让咸阳的阴谋者多一分从容布置的机会。扶苏看着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戈戟,心知强闯无异送死。他强压怒火,手按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从牙缝里迸出命令:“绕道!走骊山小路!务必尽快回咸阳!”
队伍调转马头,扑入莽莽苍苍的骊山余脉。山道崎岖,林深树密。不祥的预感如同山间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陈锋派出最机警的斥候前出探路,骑士们的手从未离开过刀柄。
致命的杀机,终于在距离咸阳仅一日路程的险峻峡谷中爆发。
当队伍行至峡谷最狭窄、一侧是陡峭山崖、一侧是湍急河流的“鹰愁涧”时,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空气!
“公子小心!”陈锋嘶吼着,猛扑过来,用身体将扶苏撞离马背。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擦着扶苏的臂甲掠过,深深钉入他身侧一名亲卫的胸膛,鲜血迸溅!
“有埋伏!结阵!保护公子!”陈锋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刹那间,峡谷两侧的山坡上、嶙峋的怪石后,冒出无数黑影!他们身着杂乱的布衣,脸上涂着泥灰,手中的武器却闪烁着精良的寒光——劲弩、制式秦剑、长戟!箭矢如飞蝗般倾泻而下,瞬间射倒数名外围骑士。紧接着,喊杀声震天动地,伪装成山匪的杀手们挥舞着兵器,如潮水般从高处俯冲下来,目标明确地直扑被护卫在中心的扶苏!
“杀——!”陈锋双目赤红,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挥剑格开两支射向扶苏的弩箭,反手劈倒一个冲到近前的敌人。他率领着剩余的二十多名亲卫,结成紧密的圆阵,将扶苏死死护在中央。刀剑猛烈地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濒死的惨呼和怒吼。鲜血染红了山石和溪流,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扶苏并非养尊处优的纨绔,他自幼习武,此刻也拔剑在手,与亲卫并肩浴血奋战。剑光闪处,一名悍匪捂着喉咙倒下。他盔甲上已溅满血污,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依然挺立如松,眼神中的刚毅未曾动摇半分。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而且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他们一**冲击着越来越小的护卫圈。陈锋身被数创,如同血人,却兀自死战不退。他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一名杀手觑准空隙,长戟毒蛇般刺向扶苏后心!陈锋狂吼一声,竟用身体硬生生撞开扶苏,那长戟“噗嗤”一声,贯穿了他的胸膛!
“陈锋——!”扶苏目眦欲裂。
陈锋口中涌出鲜血,却死死抓住戟杆,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公子……快走……回咸阳……告……告诉陛下……”话音未落,另一把利刃已斩下了他怒目圆睁的头颅!
陈锋的血溅在扶苏脸上,瞬间模糊了这位公子的眼睛。
这一路上,得知被君父赐死没有绝望,沿途阻碍没有绝望,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无助绝望。
但是他还是不能放弃!他的君父等着他回咸阳,魑魅魍魉等着他去斩杀!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身边的亲卫迅速将他护在身后。
扶苏被几名仅存的亲卫推搡着退到崖边,身后是奔腾的涧水,前方是层层逼近、面目狰狞的杀手。
他的战马早已倒毙,佩剑也已卷刃。甚至,他最得力的手下已经死了。
他来不及悲伤,也不能悲伤。
“尔等鼠辈!”扶苏拄着太阿,挺直染血的脊梁,怒视着步步紧逼的敌人,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在山谷间隆隆回响,“祸乱朝纲,矫诏弑君!尔等奸贼,必遭天谴!还不让开——!”
数支同时激射而来的弩箭,和一拥而上的刀光剑影。
冰冷的锋刃无情地撕裂甲胄,刺入血肉。扶苏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他最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投向那座象征着他父亲无上伟业的、沉默矗立在咸阳宫前的巨大金人。那冰冷的金属巨像,此刻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竟仿佛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
噗通!大秦帝国长公子的身躯,重重地倒入冰冷的涧水之中,他努力要睁开眼睛,努力要站起来,然而,再也不能了。殷红的血花在湍急的水流中迅速晕开、消散。
他的君父,他的咸阳,他回不去了。
一直阴着的天,突然惊雷一声,闪电划过黄昏的天空,竟然有种天要崩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