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将一根草叶虚悬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里嬉戏的鲤鱼。
有条金鲤被吸引，慢慢游了过来，张嘴去衔那草尖。
少年的手从另一侧悄无声息包抄，猛然入水，就去抓那鱼。一时水花四溅，哗啦啦响过了，他定睛看去，手中却只有几根绿藻，鱼儿早逃了。
哪吒叹了口气，这时殷夫人的声音传来：“吒儿，吃早饭了，快去把敖丙也喊起来。”
“知道啦！”他甩着手站起身，一边嘀咕，“奇怪，昨天看敖丙抓鱼挺容易的啊……”
清晨的日光从房檐斜照过来，哪吒穿过庭院，三两步跳上台阶，来到敖丙的房间外。他有些奇怪，敖丙练功勤勉，一向起得很早，今天为何睡到这个时辰？自己一个人边玩边等，怪无聊的。
“敖丙，起来没有？我娘喊咱们去吃饭了。”
见没人应，他又敲敲门，笑道：“我爹说今日在城西要烧窑铸铜，让咱们过去帮忙呢，你再睡懒觉，可赶不上了。”
话音未落，却听见屋里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紧接着是敖丙慌乱的声音：“你、你先去，我马上来……”
哪吒一愣。“你没事儿吧？刚才是什么——”
“没事！我……收拾一下……”
哪吒挑起眉毛。不对劲。
敖丙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可今天不仅关在屋里不出来，说话也躲躲闪闪的。难不成是藏了什么东西……想到这儿，哪吒恶作剧心起，偏要一探究竟。
“收拾什么，还要躲着小爷？”他伸手就去推门。敖丙声音更急：“你等一下！”
“就不等！”
大门猛地打开，哪吒一脚踏进屋里，正预备逮住敖丙捉弄一番，脸上的坏笑却很快变成了惊讶。
只见一条小龙将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身下床铺已然压塌了，桌椅柜子也挤得东倒西歪，四只龙爪正不知何处下脚，龙身也是勉强盘缩成一团。见他闯进来，小龙更显尴尬，脑袋顶在屋梁上，那对他熟悉的清澈眼睛里写满了无助。
“哪吒！”
“敖丙，”哪吒呆呆地仰头望着对方，“你怎么在屋子里变回龙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得见对方这般窘迫，哪吒倒是有点新鲜，抬手拍拍他，安慰道：“没事儿，不就是压坏了些家具吗。快点变回来跟我去吃饭，不然娘又要催了。”
敖丙却没有回应。哪吒对上他的视线，忽然一个激灵：“怎么，难道你不能化形了？”
“嗯……”
“变小也不行吗？”
小龙想要点头，头顶的梁柱此时发出危险的嘎吱一声，又赶紧停住。
哪吒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有些懵，但见敖丙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眨呀眨的，模样着实好笑又惹人怜，于是当机立断：“别管房子了，你先出来，咱们再想办法。”
片刻之后，李府后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路过的老头儿望着墙内腾起的滚滚灰尘，摇头：“三公子还是这么爱闹腾。”
***
“抱歉，是我不小心弄塌了房子……”
小龙站在庭院中央，前爪微屈，俯下头颈行礼。陈塘关正在战后重建，李府的屋子刚盖好没多久，这下又成了瓦砾堆。
他对面站着李靖夫妇、太乙真人，还有闻讯赶来的敖光和申公豹。李靖和殷夫人见他这般知礼，都露出慈爱的笑容，但敖光板着脸，申公豹则是一副“我徒儿跟魔丸混一起准没好事”的表情。
“敖丙，你再仔细想想，究竟发、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徒儿真的不清楚。”敖丙道，“今早醒来时只觉一阵恍惚，体内灵气动荡无法抑制，再定神时就已现出原形了。”
敖光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教你的离魂之术，你可曾尝试？”
“试了，也没办法魂魄出窍。”小龙眉目低垂，似有些沮丧。
“奇怪……”太乙用拂尘在龙鳞上轻扫着，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哪吒瞪着他，“该不会你当初给敖丙重塑肉身时，出了什么岔子吧！”
“啷个这么不信你师父？”太乙没好气道，“重塑的肉身绝无问题，那玉液琼浆我也细细检查过的。”
“那为什么——”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敖丙见大家围着他一筹莫展，似乎有些过意不去，龙爪局促地轻轻挠着地面。
最后是李靖开口：“太乙仙长，灵珠和魔丸体质毕竟过于特殊，或许我们所知有限，看不出其中缘由，保险起见，是否还应去玉虚宫求证一下？”
申公豹赞同：“无量仙翁阴险，说、说不定还留了什么后手。”
“当初天尊降罪，将无量削去修为，罚作树木，每日受砍斫之苦，赎罪千年方可变回人身。只是不知被贬在何处了……”太乙摸着下巴，“那我跑一趟，问问看嗦？”
“您带敖丙他们一起——”殷夫人见状提议，敖光却摆了摆手。
“敖丙眼下是龙形，去仙界多有不便。况且天尊不一定在玉虚宫，不如分头行动，多方探问。我听说女娲娘娘多有神通，对妖族也是一视同仁，不如敖丙先到她那里求诊。”
太乙一拍脑门，附和道：“对对对！去找女娲娘娘，她老人家对于肉身塑造之法最为精通。不过女娲娘娘道场有若干处，你们得逐个去找找看。”说罢从裤袋里翻找地图。
敖光又道：“我去天庭走一遭。”他的三个弟妹领了行云布雨之责，以求将功折罪，目前改由天庭监管。敖光不太放心，想去看看。他望向敖丙：“战乱初定，眼下正是混沌时节，四海妖族也需要管理。待我禀完了公务，也去向诸神仙打听，看能否化解你的症结。”
“那就——”哪吒刚想挺身而出，却被申公豹打断：“我、我陪敖丙去见女娲娘娘。”
“师父！”敖丙连连摇头，“您好不容易才闲下来，应当先回家去看看，家人都盼着您呢！”
“可是……”
“我身子没什么不适，自己也能去。”
哪吒听着他们交谈，只觉被晾在一边，有些不爽。他去看敖丙，却发现敖丙也在偷眼瞧他。
此时殷夫人和陈塘关百姓刚得复元，百废待兴，重建事务堆积如山，敖丙心知应当让哪吒留下来帮家里的忙，自是不好开口。然而一旁殷夫人见他二人眉目传意，早已猜得透亮，笑道：“那正好，就让吒儿陪敖丙一起去吧！吒儿，家里还有你两个哥哥在，你就放心吧。”
哪吒立刻喜上眉梢，大声道：“包在我身上！”
一行人确定了各自的去处，即刻就收拾动身。当申公豹对敖丙各种叮嘱之时，敖光也把哪吒叫到了一边。
“小子，敖丙为何变成这样，你当真不知？”
哪吒见他依旧是眉头紧锁，心道这老龙王真是多疑。“不知道啊，难不成是我害他没法变身？”
“那你的身体可有异样？”
“小爷好得很，浑身是劲。”
敖光盯着他好一阵，才叹了口气。
“敖丙素日里稳重，有了压力却也容易独自背负。这样的状况是头一次遇到，只恐日久还会生变。你陪在他左右，一路上务必多加留神，切记小心为上。”
说罢，视线又在哪吒身上扫了两圈，压低声音：
“若是敢对我儿无礼，回来本王饶不了你！”
哪有你这样拜托人的……哪吒撇了撇嘴。他明白龙王也是爱子情切，但又总感觉敖光有什么话没全说出来。于是少年收敛了放纵不羁的神情，认真应允：“我定会照顾好敖丙，护他周全。”
***
“说起来，这好像是咱俩头回一起出来玩。”
“可不是么，”清风拂面，哪吒舒服地眯起眼睛。“之前一直忙个不停，又是扛天劫又是打仗的，总算能玩一会儿了。”
一人一龙离了陈塘关，哪吒踩着风火轮，敖丙伴着他蜿蜒腾飞，在棉絮般的云朵间穿行，好不自在。正是春日盛景，一路上万山秀色，灼灼其华，千里莺啼，绿玉飞花。他两个俱是青春年少，不由起了玩心，像逃学的孩子似的，放慢脚步四处闲逛。
“真美啊。”敖丙发出感叹。
他撵着几只燕子上下翻飞，用龙爪轻轻地吓唬它们，在空中戏耍流连。哪吒从未见过他如此活泼，在一旁观望良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此刻的敖丙，只是山海间自由舒展的一条龙，无忧无虑地流露着本性。
哪吒很喜欢看这样的敖丙。
燕子们终于摆脱了庞然大物，扑棱棱地逃了。敖丙转头朝他飞回来，“怎么啦？”
“我想起邻居家养的小狗追蝴蝶来着。”哪吒笑嘻嘻，小龙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我太开心了，一时忘形……还是赶路吧。”
“不是挺好的嘛！”哪吒贴近敖丙，看到那硕大而晶莹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身影。“你就该这样多放松点才对。”
他仔细端详敖丙的龙身。虽然他认识的龙族算不上多，但他觉得像敖丙这样飘逸俊秀的龙肯定不多见。敖丙通身银亮，额头挺拔，毛发如云烟般轻盈，圆润的龙角上缠绕着华丽的纹路。平时变作人形时看不出，如今哪吒注意到小龙的眼睛特别灵动，轻轻一转眸间，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机敏和迅捷。
他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入迷。想要绕到龙脊后方，刚一动，敖丙的头也随之转过来。“哪吒，你在做什么？”
……总不能说自己在赏龙吧。哪吒把这句咽进肚里，“我在你后脑勺你也能看见啊。”
“变成龙身，视野会更广一些。”敖丙的龙须飘啊飘，哪吒便知道他在笑，“现在跟我捉迷藏的话，你一准会输。”
“那你来抓我啊。”哪吒说着一跃到了龙头上，谁知呼地一阵风起，长长的龙尾像鞭子破空扫来，逼得他赶紧俯身，顺势从龙颈一侧滑下，闪身又躲到小龙颌底的阴影里。他瞥见敖丙喉下一尺有片鳞闪闪发光，也没多想就伸手去攀。
“唔！！”
突然间敖丙惊跳起来，哪吒还未反应，小龙已经躲开一丈远，毛发倒竖，尖牙也露了出来。“别碰那里！”
见哪吒愕然，敖丙也觉自己反应过度，慢慢软下脖颈，重新靠到他身旁。“你莫怪，我没有给别人摸过，有些不习惯……那是逆鳞，倒生的鳞片很锋利，你有没有割伤手？”
“这样啊，”哪吒明白过来，反觉不好意思，脑海里浮现出敖光临别前的威胁。“是我不好，我不该无礼。”
“没关系。”敖丙温声道。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哪吒又问：“听说龙背有八十一鳞，是真的吗？”
“那你数数看。”
“咦，可以吗？”
这次见敖丙点了头，他才伸手摸上去。龙脊微微起伏着，上面的背甲凉冰冰的，坚硬却能感受到生机。他数着数着就乱了。
“敖丙……你的原身明明长得这么气派，为何一定要化作人形呢。”
敖丙想了想，认真道：
“其实我父王平时大都以龙身示人，他也教导我们要为自己的血脉感到骄傲。只是龙族体型巨大，与他族来往时多有不便。况且得道成仙的路被阐教把持，一切妖类都只有修得人身，才能获得去挤那独木桥的资格。”
哪吒点头：
“倘若我们真能改变这世界，定要让天下众生，都能不受出身和形貌所困，堂堂正正地在太阳下走路。”
一股澎湃的气概涌入胸中，敖丙看着哪吒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满是赞赏，刚想夸他两句，却听见咕噜噜一阵响，哪吒的脸顿时涨红。
“……还是先填饱肚子吧。”敖丙说。
***
正值晌午头，两人在山涧深处，找了一块阴凉地歇脚。哪吒出发时带了干粮和盘缠，正往外掏，敖丙却说，“你在这儿边吃边等，我去去就回。”
哪吒说你怎么不吃。
敖丙说我吃呀。
见哪吒呆愣，他有些好笑，又道：“我要去河里吃！”
哪吒一想也对，带的这些吃食还不够一条龙塞牙缝的。敖丙虽是条小龙，身长也几丈有余，怕是得吃上几大箩筐的鱼虾才管饱。他又生出好奇，想偷偷跟在后面，却被敖丙横过身子挡住。
“怎么，我就是想看看你们龙是如何抓鱼的，不行吗？”
“不行。”
“为啥！”
“我用本相捕食，样子总归不太文雅……”
“你怕我嫌你吃相不好？”哪吒大笑，“敖丙，你敞开了吃，小爷绝对不会笑的。”
“你现在就在笑！”
“我是笑你扭捏！刚才不还说要堂堂正正活着，自己吃东西的样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变人太久了，倒多了些不该有的拘束。”
“……反正就是不行。”敖丙说罢，也没等哪吒再争辩，尾巴一摆就匆匆钻进水里去了，留下少年在岸边大叫“小气鬼”。
在珍惜的人面前，谁都希望能保持美好的形象吧？
敖丙在水底的激流中潜行，一边无声地吐着泡泡。
其实他心里很高兴。妖族化形，哪个不是努力模仿人的腔调、遵从人的礼节，以求彰显自己的修为。只有和哪吒在一起，他可以完全地做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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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停停走走，玩玩闹闹，转眼便是一天过去。夜幕降临时，哪吒望见山中有一棵巨树，便落到地上，指着那树道：“咱们就在这树顶睡一晚吧！”
他心里想着敖丙是龙，或许盘在树上会更舒服些。“我以前就老想睡在树上，觉得好玩，可惜娘总是不让……”说着转身去问小龙的意见。
然而身后哪有什么小龙，却见白衫蓝发的少年，静静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
TBC
FT：开坑啦~大纲都写好了，这次应该会更得比较快~
标题“踏莎”来自词牌名“踏莎行”。毕竟是一起旅行的故事嘛~
想尽量还原原作藕饼的形象，年轻单纯、忠于内心的情感，特别可爱！
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连载从来不坑的哈，全文免费，只求多多留下感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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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