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玉

我是在交战后的沙场上捡到的他。

那时,他还在襁褓之中。

我也不过一个八岁的半大孩子。

就那样一个小婴儿,我至今仍记得,洗干净后是那样白嫩。

那日起,我便成了他的姐姐,他也是我唯一的弟弟了。

因他生得白嫩,或说……

因我生来懒散,直接为他取名白玉。

那日起,我白家,就又有后了。

我的弟弟,是个如玉般的孩子。

那日起,我不再四处游浪,也尽量不再向人讨饭吃,而是开始变着法儿的想着如何安身立命。

首先,我们得有个家,那样,他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哪怕粗茶淡饭一些,我也得慢慢着手于自己的生计了。

好在我的运气实在是好,白氏还余下一支旁系。

辗转之间,亦或是出自偶然,我找到了他们,并得他们收留。

白家妈妈待我极好,她说她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

我虽并不介意被她看做亲生女儿,但那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我虽才八岁,却隐隐知晓,那样的恩惠,久而久之,会变成亏欠。

我实在得快快拥有自己的生计。

一种能养活自己和我家玉儿的生计。

嗯,我的运气实在是好。

白家妈妈练得一手好刺绣,且全数教予我。

不到半年,我就能绣出好成品,换些银钱了。

那样慢慢攒着,很快,便攒够了修间小屋的数目。

不久,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小木屋。

日子虽清淡些,却无忧无虑,蛮有盼头。

木屋就修在白家隔壁,那日起,我们与白家,就成了邻居。

搬出去不久,便有了好消息。

白妈妈怀上了。

十月怀胎,诞下一女。

然后满心欢喜的,白妈妈与老爷商量着给她取了个蛮别致的名字。

白莲花。

好在后来,她的确如莲花般,出落得愈发美丽。

邻居家的小白莲,是个如花朵般的姑娘。

我家小屋前生着一颗大桃树,白妈妈说它有些年头了,从她记事起,便是这样立在那儿的。

我没什么爱好,倒是蛮喜欢扩建房屋。

一年又一年,也不知是哪年起,这样大一棵桃树,就被我圈进了后院,自成一道风景。

我很爱靠在那树旁刺绣,无论是花叶纷飞还是硕果累累。

转眼就是十八年,我早习惯了桃树上不时落下的各种小虫。

玉儿已年愈弱冠。

莲花儿也生得愈发面若桃花。

我很开心。

真真是一对璧人。

这样很好。

我与白家妈妈商量了许久,终是决定成全他们。

毕竟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随随便便来个谁就能比得了的。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

随着日子愈发近,安排得愈发妥当,我悄悄萌生了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想法。

十八年了,我竟这样久都没有真正出去走过了。

偶尔也会想念那种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只与自然本身相伴的日子。

嗯,自然本身,自然本身。

它总能如这棵大桃树般,生生不息。

如今看来,我对它的思念何止一点。

它明明,早就被我看做挚爱。

这样想着,要见到它的心情仿佛愈发急迫。

好在我的玉儿已然长大了。

我那如白玉般澄澈的弟弟,也要有自己的家了。

嗯,如今,可以放下了吧。

我白八宝,终于又能找回自由身了。

这样想着,兴奋之余,还觉出心头阵阵酸楚来。

好在兴奋还是多于其他的。

我对自然的爱,不同于对玉儿的爱。

多数时候,它就像那大桃树般陪伴着我,像是能永远陪伴下去。

我唯一想着的,就是要尽可能多的见到它,了解它,拥抱它。

正如我成为孤儿的人生初始几年般,总是毫无保留的投入它的怀抱。

那时的我依赖它,热爱它。

而我如今对它的热爱,只增不减。

玉儿是天下最好的弟弟,而自然于我而言,即是挚友,也是挚爱。

如今想起才发觉,我早已受够不能尽情拥抱它的日子了。

所以,我愈发盼着那订好的婚期快快到来。

所以,我在他们成亲那夜,留书离开了。

我知道玉儿会舍不得我,可,我真的好想它。

所以,我还是离开了,在玉儿的洞房花烛之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转眼就是一年,这一年里,我攀过高山,去过荒漠,涉过大江大河,甚至到过海边,在海水里好好徜徉了一番。

这一年里,我很快活,比那二十几年积累起来的快活还要多上许多。

我从未觉得自己离它这样近过。

当然,除去幼时。

不知怎地,许是我终于算是勉勉强强抱够了它,也或许,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反正,我该回去看看了,回去看看我的玉儿和莲花儿是否生下了小娃娃。

如当初小玉儿和小莲花儿那般,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那想法同样迫切,令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最后倒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了。

我入了院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像蝴蝶般扑来的莲花。

她直扑向我的怀里,嘀嘀的哭起来:“八宝姐~”

因这情形,我尽量往绝不可能的方向想。

然后轻轻抚着莲花儿比一年前更加纤薄的后背,问道:“怎么了,玉儿欺负你了吗?”

然待我细看时才发现,本就纤细的莲花儿又瘦了好多,真的瘦了好多。

我轻轻抚过她那张小了不止一圈的小脸,为她拭泪:“告诉姐姐,姐姐为你撑腰。”

这样差的面色,配上那满面的泪,真是让人心疼得不行。

可怎么想也不对呀。

玉儿与她之前明明关系那样好的,难道是我走后没人管,就忽然转了性?

“没,没有~”莲花儿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宝姐姐~,他走了~”

“走?”我一怔,“走去哪里?”

说白了,不还是个负心人吗?

“走,带我去,”我瞬间严厉起来,抓住莲花儿的手腕,故意拔高了音量道,“看来是久了没受教训,皮痒了。”

其实我哪里真正教训过他,毕竟他从来都是一副温驯听话的样子啊。

至少在我跟前是的。

我一直以为,玉儿是最懂事的,谁知如今竟将,竟忍心将从小便在他身旁的莲花儿伤成这样。

仅仅一年时间,瘦成这样,得是受了多少苦啊……

总觉得哪里不对,离得这样近,以白家妈妈的性子,真的会不管,而任他行为过分吗?

还是说,我理解错了什么?

“不是的~,宝姐姐~”莲花儿死咬着下唇,硬是将那片苍白印出一抹殷红来,“他过世了。”

“过……过世~?”

我愣在原地……

我的玉儿虽不说是生龙活虎,却怎会那样轻易就过世?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来,一定,一定是听错了吧。

莲花儿见我这样,似有些心急,一折腾,哭腔便更重了:“宝姐姐~”

“你且莫心急,与我说说,到底为何。”

莲花儿任我牵着,径直去往书房。

“嗯,姐姐来吧。”

这院子里,一砖一瓦,还是原来的模样。

到了书房,莲花儿从柜子里翻出一卷画纸来,然后当着我的面,徐徐展开。

“这是?”

莲花儿满面悲戚:“大夫说,他是害了相思病~”

相思病?

“……”

“姐姐,我不明白,这画,他明明就是照着我画的,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一直在的。”

画卷展开,入眼的先是一树绚烂桃花,然后……

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是啊,这确是我玉儿画的了。

他有面盲症。

可若是照着莲花儿来画,那样照着画,也不至于画不出来啊……

所以,他画的,不是她吗?

待画卷完全展开,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分明,分明就是我。

我在桃树下认真刺绣的模样,该是他最常见到的吧。

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刺绣,都是我们银钱的全部来源。

后来,待这院子修成,手里有了余钱,我便慢慢的在县城里盘了几间铺子。

饶是铺子生意不错,我也还是没有丢下日日在那桃树下刺绣的习惯。

这分明,就是我啊……

“说说看吧,他到底是如何害了病的?”

“一开始还好好的,看了姐姐留下的信,他还表现得那样平常,甚至微微笑着说,‘终于不再是姐姐的拖累’了呢。”莲花儿正说着,却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又变得欲言又止起来,“可后来……”

“后来如何?”

“那日他拉着我,非要令我坐在那桃树下,说是要为我画一张美人图~”话语未歇,又是簌簌落下泪来,“画完之后,他就拿着这画痴痴的看着,日日看,夜夜看~直看得卧床不起,身体越来越差~”莲花儿死捂住心口,再止不住哭声,“然后,大夫竟说~竟说他是害了相思~!”

看着莲花儿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我猜,她没少这样哭吧。

我伸出手去,准备安抚她一番:“好了乖孩子,别哭坏了眼睛。”

“姐姐~,”她如一只小猫儿一样钻进我怀里,“要知道,我才是他的妻子啊~”

“是啊,傻孩子,你当然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

正如,我是他唯一的姐姐,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一样。

“姐姐~”她不住的抽噎着,甚是委屈,“你说,我与他青梅竹马,除了我,还有谁能令他相思~?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

我犹豫起来,该告诉她,是我吗?

莲花儿直哭到深夜,我哄睡她后,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我才得到机会细细思量。

我的玉儿从来就是个话少的。

那样听话。

特别是十岁以后,几乎是对我言听计从。

可他好像,从未表明过自己的心迹。

我一直以为,他是如尊敬长姐一般尊敬我,正如我从来只拿他当弟弟一样。

我们如世上其他家庭中的家人那般,深爱着彼此。

仅此而已。

一切,不该是自然而然的吗?

他与莲花儿本就青梅竹马,相处得那样好……

而且我提出他们的亲事时,他明明……

那时我并没怎么抬头,只一边忙着刺绣,一边用余光瞟着他……

他当时微微躬身,向我作了个揖,如以往任何时候一般,轻轻回到:“一切全凭姐姐做主。”

是啊,若他真的欢喜这门亲事,怎会毫无表现呢?

终是我疏忽了。

做为他唯一能依靠的长者,我因一时疏忽,害了他们。

那样乖的孩子,怎么就……

我宁愿他当时违了我的意。

总好过丢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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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已逝者
连载中做一只爱上平衡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