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时针又走了一圈。
直指在八上。
伏在桌上的女人停下手中转动的笔,就这么静止着,像座雕塑。
“小林,你还不走啊?”
有人叫了她一声,她握着笔装模作样的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又飞快意识到完全是多此一举,停下了。
“快了,马上就走。”
“那你路上小心哦,我先下了。”
好在,那个声音的主人急着下班,风风火火的往电梯赶,没有注意到她。
她松了口气,视线落在空白纸张的两个字上。
醒目,熟悉。
她的每个细胞都有记忆,即使无意识,也会自然而然的写出它们来。
盯久了,眼神开始涣散。
已经在这里耗了两个小时了。
再不做出选择,就没有机会了。
把桌面收拾好,她慢悠悠的坐电梯下楼。
周围的写字楼全都灯火通明,整夜,好像都不会停息。
截止到昨天,她也是其中的一员,连续加了一个月的班,好不容易申请到了今天的早退,临到头,却还是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
手机仍停在那条消息上。
【同学聚会,来吗?】
后面附赠了一个地址与时间。
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对方也再没有追问。
不过也才毕业三年,但她觉得大学对她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她在学校没认识什么朋友。打工,上课,以此交叠。非要说有什么旧要叙,或者说有什么动摇的理由,无非是那个人罢了。
摁熄屏幕,手机垂在腿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大腿。
车库里安安静静,走路都有回音。
她的车停在角落,一辆上了些年头的白色大众,昨天开了山路还没来得及送去洗,车身溅了一圈的泥点。
才意识到,她蹲下去擦。
杯水车薪。
算了。
反正也只是碰一下运气。
车驶向陌生的道路,她看着导航上越来越短的距离,车速也越来越缓。
她向来不参加这种人多的聚会,一句句应付,毫无意义的寒暄直往耳朵里钻,她觉得处理起来头疼。
熄了火,面前‘京宴’两个字明晃晃的占据了视野中的一大片,感觉眉心都在直跳。
她在车里静坐了一会儿。
九点十分,下车,一步一步朝里走。
快进入十二月的南市气温已经逼近零下,冷空气像刀子,一下一下,尖锐又刺痛。
服务员迎了上来,她报出一串包厢号,人便领着她朝里面去。
走到门口,她停下来:“您好,请问这边洗手间在哪里?”
“左手边直走,尽头右拐就是了。”
她点头道谢。
临时调转了方向。
洗手间是顶光,照得她一张脸惨白。
还是太冲动了。
“诶,等会儿你和我一辆车呗,我没喝酒。”
“可以啊。”
“对了,我给你推那个美甲店,咱们后天就可以一起去,正好我换新款。”
“后天啊……”
两人一前一后从她身边迈过。
她认识,是当时流浪动物保护社里的社员,她们还一起去救过卡在下水道里的小猫。
不过她们显然是认不出她来了。
她读书那会儿,不爱讲话,也不和别人对视,人一超过三个,她就往边边缩,留不出记忆点。
还是算了。
她洗了个手,往外走。
“池林?”
一道女声喊住她,她回头。
“真的是你诶。”
说话的正是发消息邀请她来这场聚会的人。叫方旎,社里的副部长。
这场同学聚会,邀请的范围就是当时动保社的成员。
“哟,褪变成小美女咯。”她笑眯眯的打量她一遍。
池林干干笑两声,手心有点冒汗。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方旎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熟络的勾上她的手臂,领着她往外走:“我们都吃完了。”
池林僵着,有点不自在:“没事儿,我……”
她试图找理由解释她在这个尴尬时间点才姗姗来迟的原因。
方旎蓦得松开她,往前迎了两步:“江侑。”
池林的视线在暗红色地毯上一拧,慢慢的抬了起来。
女人从头到尾一身黑,领口微敞,手上拎了根银色的链条,绕在指间。
“你要走了啊?”方旎问。
跟在女人后头的,还有好几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池林只将注意力放在那双骨骼分明的手上。
原来,那是一条项链。
视线往上,为了确认,看往她空荡荡的脖子。
猝不及防,闯进一双漆黑的眸子,下一秒,就撤开了,看着眼前的人说:“不,上洗手间。”
“哦。”方旎让开道来。
那人往前,池林也避到靠边,头低着,假装看手机。
“嗷,对了,池林,我们等会儿要去KTV,你一起来不?”方旎冲她喊,声音不小。
那人从她旁边走过,掀起一丝携着梨香的微风。
水果梨的味道。
她点了一下头:“嗯。”
坐在昏暗的包厢中,热气、香水还有酒精,一搅和,她忽然后悔了。
一一扫过房间里的男男女女,基本上都是当时社中比较活跃的一批。
大家都来自不同的专业,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也就方旎和她一个系,稍微熟悉一点。
进门时还照顾着她,怕她落单。
玩了十多分钟,就挤在前头去了。
剩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灯光都找不到的地方。
面前摆了一排的酒还有果盘。
没吃饭,肚子空的,对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提不起胃口。
斜靠着沙发看她们对着话筒鬼哭狼嚎。
听了一会儿,视线有些聚不上焦,几次偏移。
反正黑,她索性也不收了。
那个人靠在沙发的中间,周围一圈都在中间唱歌呢,就剩她独独一个人。
双腿交叠,袖子挽到了半臂,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腕上戴了块银表,时不时闪过一道反光。
在哪里,她都安静。
却实在不低调。
明明只是热闹中的一处静物。
稳占中心。
懒懒的看着人群的喧闹。
明明灭灭的光在她漆黑的眼眸中闪烁。
有点热,池林低下头。
下巴埋进一片毛绒中,她这才发现自己围巾都没摘,包也背着。
为了这个聚会,她特意从头到脚配了一身,还新买了一件外套。
冬天的外套足以称得上奢侈品。
她心疼坏了。
没想到,一没在人群中,这身打扮简直是朴素,像混在一群大人中的小学生,相当扎眼。
加上出门开车,原本她没喝酒,还能搭两个。
结果车一身泥,自此,她就发觉大家看她的眼神轻松了点。
独独她,一眼都没看过来。
池林把围巾外套脱下来折在一边。
她怕冷,一向穿的厚。脱了外套,里面还有一件毛衣,毛衣里套了件高领打底衫,再里面,还贴身穿了毛绒秋衣。
包厢里的暖气太足,但她也不可能再脱,便捧着杯加满了冰块的酒。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一声,她放下杯子,抽了张纸擦干手上的水,掏出来,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咋样啊?需要本小姐当你的代驾不?】
消息是姜艺发的。
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知道她今天的目的,一早就在八卦了,比她还积极。
她回:“见到她了。”
【哦,那就是不用我当电......】
还没看完,一道白光闪过眼睛,她盖下手机。
江侑已经走到了门口,不止她,大家都注意到了,于是声音猛得按了暂停。
江侑的步子停了下来,扬扬手机,做出打电话的手势。
“哎,大忙人了。”有人这么调侃了一句。
她没搭话,推门而出。
门合上的瞬间,热闹就继续了。
池林重新拿起手机,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
视线转向门口,一动不动。
一首歌唱完,门也静静的。
她沿着黑暗的边缘慢慢走出包厢,没有人注意到她。
走廊就亮堂得很,金光闪烁,铺了一层丝绒地毯。
软软的,池林走在上面都觉得发虚。
暖气萦绕,像个无头苍蝇般转悠了一会儿,看见个露台。
这间会所靠郊区,四周没有什么高建筑,但能眺望到市中心,远处,楼宇的灯光蓝蓝紫紫晕成了一片。
在里面,热得不行,出来风一吹,又有点太冷了。
她抱紧双臂,缩了缩脖子。
站了会儿,手冻得冰凉,返回了包厢。
门推开一条小缝,挤身进入,像离开那样,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轻轻合上。
江侑已经回来了。
但是换了个位置,不知道怎么想的,坐在她刚坐的黑暗里,就看见个人影,脸看不清。
池林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衣服都还叠在那儿,一抿唇,坐到了她的旁边。
一股清淡的水果梨,在她身边隐隐约约的飘着。
江侑靠着沙发,背打得不直,手搭在腿上提着杯口,晃着里面的冰块。
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份小食,薯条还有鸡翅。
她正疑惑,江侑拿了根薯条,没蘸酱,直接吃的。
原来是她饿了。
这么想着,她把衣服搁到腿上,往里面坐了坐,和她稍微再拉开些距离。
现在又轮到了方旎。
点了一首英文歌。
她发音好听,奈何实实在在音痴一枚,又自信,只用纯伴奏,扯着嗓子,甚至压过了背景音乐,听不出究竟是在唱些什么。
池林低着头轻轻的笑了。
“您好,有空吗?”
声音来得她突然,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敛下去,抬起头就维持着一副诡异的表情。
“帮我戴下项链。”
江侑的手心摊在她眼前。
“啊,好。”
她迅速低眼,去拿手心的项链。方才吹了风,手的温度还未回过来,指腹擦过江侑的手心,温温的。
江侑背对着她,撩开头发,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子。
她后面的皮肤也很白,脊骨隐隐在皮肤下一直延伸进黑色的衣领。
“怎么了?”江侑问。
池林解开锁扣:“没事。”
手穿过她的颈前,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虚空着扣锁扣。
有点黑,她看不太清,扣了几次没扣上。
江侑也没催她,她反倒不好意思:“抱歉。”
又试了一会儿,终于是成功了。
她立马后坐了一步:“好了。”
“谢谢。”
江侑放下头发,锁骨处,银色的十字吊坠贴在那里。
她推来小食,池林想说不用,但江侑没说话,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就没开口。
已经换了首歌了,大合唱。
不知道是谁突然叫了江侑,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她坐在后面避免不了。
“来啊,让我们饱饱耳福,净化一下。”
江侑摇了下头:“你们唱吧。”
她们不依:“别这么高冷,来吧,唱啥?我给你点。”
到最后,她们也没有说动江侑。
反倒是方旎,可能终于是注意到她的格格不入,好心的拉她入局。
池林这辈子没开口唱过歌,突然被塞来一个话筒,进退两难。
唱了半首,说难听也不至于,说好听更谈不上,平平无奇,有点无聊。
大家也就半拉半推的给了她个台阶,让她重归安静。
她松了一口气,颈间湿了一大片。
看向江侑,她还坐在那里,低头玩手机,专心致志的样子。
坐到十二点多,这场会才终于结束。
池林没喝酒,其余的人都有些醉了。她便一一联系代驾,送完才彻底松懈下来。
周围都很安静,和会所里的热闹一比,显得太冷清。
话说,江侑也喝了酒。
她搜索四周,那辆黑色宾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
根本不需要她操心。
她钻进车里。
明天还得上班,要早起。
不该这么放纵的。
无意间,她瞥到了泛红的指尖,那里,隐隐发着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