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正当仲月,天色盛于蓝,无尽琼山连绵不断,东山便坐落在此间。

千山一碧,青黛低眉如君笑,万转回岩苍松翠。

入目是十二转山道佳木葱茏,苍翠欲滴的绿树上是碧水般起伏不止的层叠浪圈,浩渺山烟环绕其外,点点繁叶疏密相间。

东山的湖光山色素来闻名天下,微生氏一族便长居于此偏安之地。

如此景色,人定之时水平如镜,有客自远方来时,泉水便又叮咚作响迎接远客。

而东山之巅,名作琅峰。

少年生着张微白窈窕的脸,那双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

琅峰——他自绮纨之岁起,便恐惧之地。

此番若不是应允了钟毓,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踏入此地。

微生弥于天光破晓时出了门,自杨柳洲畔登船,转至洞庭湖口,一路水途颠簸,终于在黄昏前抵达。

岸边,脸色略白的男子头戴玉冠,梳起高而挺翘的马尾,身披件革色青磁百子刻丝衫,腰左面配管白玉长箫,右面挂只赤碧双飞燕鸟佩,脚着双玄色云头锦履。

他自碧溪一叶顾独扁舟上走下,径直行至翠峰山角,再缓缓踏上苔藓成斑的青色石阶。

“你们便在此等候。”

“少爷,夫人有命,须半步不离跟随少爷,一路护送少爷登峰。”侍卫低头,语气凝重道:“以免少爷再遭遇不测……”

男人面色渐沉,眼底写有几分不悦:“哦?你的意思是,我在这世上平白活了十九载,现如今,已经没用到连登座山也须你们一行人捧着,生怕摔着、碰着的地步了?”

“属下不敢。”

“不敢便领人在山下侯着。”说罢便提过衣摆接着踏上下一步石阶。

“少爷,可若您遇到什么危险……属下该如何与老爷夫人交代……”

他不得不再次止步,回过头来,面上带有几分无奈:“别总咒我,若寅时未归,带人上山寻我便是。”

“可……”

“跟个老婆子似的唠唠叨叨,”他复又抬头扫视过一众随从,扬言道:“本少爷若是出事,绝不牵连你们一众。”

见一众仆从不再窃窃私语,只恭敬的低头迎候,便转身往山上走去。

如今出个远门真是愈发难了,他不过是登一次翠峰,阿母便安排数百随侍跟从,他早已不是扎着总角的黄毛小儿,何故对他事事皆如此胆战心惊。

翠峰青石道上铺有一千来阶,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自是不能忍受路途孤寂,行至第一百零一阶时就按耐不住地掏出腰间长箫。

他盯着箫低笑,哈哈哈哈,还须唤钟毓来背他才是。

于是停下脚步,将箫抵在唇边,轻轻吹动,用一双白而纤细的手指抚过音阶。

悦耳的笛声响彻云霄,惊动了山间飞鸟,青光自他胸口玉锁乍现,与周围山川黛色相融,白发玄衣的男子倏然站在他面前,对他展露浅浅笑意。

钟毓说:“怎么,想我了?”

微生弥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望向了漫长而通往山巅的长阶。

钟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

微生弥笑着说:“好钟毓,驮我上去。”

钟毓淡定说:“小懒货。”将要蹲下之际,又为自己发声道:“你……”

微生弥一把将其打断:“停!床笫间的私事你休要再提,我不会答应的。”

钟毓被对方看穿,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随即蹲下,让对方上自己的背。

钟毓说:“你真轻,为何不多吃些?”又托着对方的腿往上颠了颠。

微生弥轻哼一声说:“我平日里可没少吃,这肉哪是想长便能长的,若我不必在母亲面前强装无恙教她安心,真是巴不得日日都有人来伺候我起居、上下卧榻。”他缓缓张开双臂,伸个懒腰,“这年纪渐长,身子骨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说着声音愈发的小,似是想到什么东西,便缄默不言了。

钟毓的眼眸渐渐黯淡下来,眼底思索着,转而微微一笑故作轻松道:“那以后我来伺候你起居吃穿如何啊?”

微生弥嘴上挂着笑,却没有笑出声:“好啊,替我更衣、为我束发、喂我吃食、背我去游山玩水……你可做得到?”

钟毓说:“自然是能的。”

微生弥悄悄捏起对方一缕白发,声色之中略有遗憾:“钟毓,你的头发,原先也不是白的吧。”他偷偷从袖中取出一把短而小的匕首,趁对方不注意时断下一缕。

再一把塞进自己袖袍之中。

钟毓毫无所谓道:“原先是黑是白,我已不记得,若是你更喜欢黑的,我亦可再想办法。”

微生弥说:“你分明知道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的。”说着说着还伸手去轻扯对方耳垂,那冰冷无甚血色的小肉垂顿时被捏的有些泛红。

钟毓又将人往上颠了颠,咽了口口水:“某些人最好别引火上身,到头来还无水可止……”

他最是经不起微生弥的撩拨。

“还有……你的那些花言巧语……我很喜欢听。”

他自是希望对方能多说些。

玉灵可不想承认,此刻一颗玉砌的心正狂跳不止。

微生弥将头停靠在对方肩侧,慢慢阖上眼,笑说:“才不说呢。”

只有清风拂面,扬起二人黑白相交的发,“我如何花言巧语了,我说过的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嗯。”

余下的数百步青石阶上,二人具是无言。

钟毓走得很慢,背上的人则睡着了。

二人心知肚明,对方吐出的话有如镜花水月,却又无法遏制的令人心生向往。

走到峰顶,钟毓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下,放在一棵古树旁。

他发现微生弥近来睡得越发少,总无精打采。还隐约感觉到对方身体愈发差劲,气虚匮乏到像是一副好好的身子自年幼时起便被恶鬼缠身吸光了一身精气般,徒留一身躯壳。

“阿弥,到了。”

微生弥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种满晚香玉的花海,那群花开在那棵存活约莫有千年的古树边上。

“这是扶桑树。”钟毓温柔地凝视着他道。

微生弥伸手去轻触。

古树枝叶恒久繁盛,上一次看见这棵树开花,还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一晃经年,他年岁渐长,树却丝毫未变。

分明不常开的……

忽地,一株晚香玉化作只巴掌大的花灵,跳到微生弥手中,他顿时有些惊恐。

钟毓忙出声道:“别怕,这是灼华,只是一只小花灵,年岁尚小,还未精通人言。”

微生弥点点头,尝试地伸出手指去戳了戳灼华的脑袋,灼华的头圆圆软软的,一下就俘获了他的心。

于是黑发公子肆无忌惮地薅着灼华的脑袋,将小花灵揉的天旋地转,嘴巴不断发出“啊啾啊啾”的声音。

微生弥眼中充满好奇道:“这些灼华为何都绕着那棵树生?”

钟毓摇摇头说:“那棵树颇有灵性,灼华们依附于它,同时又守护着它。”

微生弥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见钟毓站起来,而原先那只被薅头的灼华也迅速从他手上离开。

钟毓眉眼带笑,走到那棵古树旁,他发丝白如雪,竟在触及枝叶时与那棵久经风霜的树上泛出光泽交相辉映。

下一瞬间,满树翠绿在浮光中似跃动的金叶,数百只灼华扑颤着背上的小盈翅,饶树飞转撒下许多星粉。

钟毓的声音很轻柔,专注地凝视他说:“微生弥,闭上眼。”顷刻间连人带衣袂都消失不见,只余几点星粉与清冷好听的声音散在空中。

微生弥缓缓闭上眼,感受到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吹过他的每一根发丝,扬起每一缕跃动的心弦,早已经行之将至、看淡死生的人,竟也会为心中无果的贪恋生出一丝不甘来。

他时常觉得自己与世间芸芸薄幸之人无二,即舍不下对钟毓那份疯狂而执著的感情,又逃不过人世间生老病死的常态。

短短数十年的人寿又哪抵得过玉灵数百轮回的不灭之身?

他自以为自私,却不愿负此情。

他若是死,画地为牢,对方亦甘愿徒坐牢中孤寂百年吗?

不,不论钟毓,是他不愿。

“微生弥,好了。”

那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唤回他漂浮的思绪,他睁开眼,眼中布满霞光溢彩。

他怔然的目视着满天落英缤纷。

古树不知道在何时开满了淡粉色的花,一阵风带起空中飘零的无数花瓣,如醉后乱舞般回风流英,顿时四周奇香萦绕。

他眼里有欣喜,亦有哀痛。

钟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千年的扶桑古树开花。

整个琅峰上空布满鎏英,十二里山路、包括上山的青石阶上,都铺满了古树的花瓣。

薄而香的花瓣如雨般落在微生弥的发端、肩头、扬起的衣袖中,他慢慢抬起一只手,以拖物的姿势迎接满天飞花。

他分明是笑着的,睁开眼时却感受到一滴沉重的事物藏匿在其中,灼得他睁不开眼,刺得他眼尾渐红。

有人轻而再轻地拭去他眼尾刺眼如针的东西,细致的揩去他发间花瓣,再温柔地挽起他的发,用一支凉凉的东西将他的乌丝盘起。

“这支玉簪你须日日带在身侧,它会佑你百世平安。”钟毓用指尖轻轻触摸他的脸,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赤诚。

微生弥有些不解。

钟毓的脸好凉。玉灵本是没有温度的,此刻却比往常都要凉,那张向来淡定自若的面孔,此时在香花的对比下显得愈发透明。

钟毓察觉到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利落地收回那只手。

微生弥的眼底遍布疑惑,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瘦削修长的手指,一把抓住对方缩回的手。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于午后晴光映照下,总会变得鲜活,就好像有温度般。

如今却被黄昏熏得逐渐透明……

微生弥的嗓子有些沙哑,他轻咳几声,声音依旧沙沙:“你……手给我看看。”

钟毓听话的伸出左手,微生弥一把抓起,认真的上下翻看,欲要寻些蛛丝马迹。

什么也没有……

钟毓的手与往常没有分别,还是冷冷的温度。

他看着面前之人,一双青玉色眸子里似有万千萤火,钟毓薄唇微扬,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流露着不分明的爱意。

“怎么了?”钟毓问他。

“没有。”

钟毓抬头看了眼渐红的晚霞,挥袖将一只灼华抓在手中,塞给微生弥:“带一只回去养……天色不早了,回家吧。我将你背至五十阶,余下的你走得动吗?”

“啊啾啊啾啊啾——”

“嗯。”

微生弥熟练的上了对方的背,将小家伙揣进袖兜里,刚阖上眼,便昏睡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青石阶上步履稳健的白发男子愈发透明、薄如蝉翼般透明——一阵风就足够将他吹散。

白发男子在退出晚香玉花海的那一刻,仿佛时间定格般,花海、盈粉、满树繁花如琉璃坠地,在一瞬间破碎成千万片,幻象消散——琅峰之上,是白化的古树、霎时间萎灭的晚香玉。

世人皆闻,东山之上生着一棵数百轮回不灭的仙树,一千年一花开,三千年一结灵。

他们不知道,繁花盛开耗的是仙树精魂,若要毁树,便要毁去树根,以火焚烧玉心……失去玉心,仙树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化,不遗漏任何一片叶。

而仙树玉心所在之处,只有仙树所结之玉灵知晓,扶桑树玉心,可化万物、可佑魂魄、可铸守肉身。

钟毓走得很稳。

“我把我的灵魂送给你……”他说的很轻很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他声音很小,还是此刻过分透明。

微生弥再醒来时,钟毓已将他放下,他低头一看,先前袖上遗落的花瓣已经不在,许是半途被风吹落。

“今夜便不出来了。”钟毓一反常态道:“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加冠礼,待到那时再唤我出来吧。”

还不到微生弥询问对方,钟毓便化作一缕风消失不见了。

微生弥走完余下五十阶,惊异的发现自己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

他的身子是怎么了……为何钟毓如此反常?

回到微生府,他倒头就睡,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他听到自己的梦,停留在深秋红枫的一半枯面之上,在夜深人静、最后一片红叶落下时,飞往无人之境中一棵开遍樱粉色花的仙树上,断了半边微微扑朔蝶翼而颤动的翅。

夜色正浓,微生弥扶着床沿靠坐起来,一双向来澄澈分明的眼睛几不可察的幽深了几分。

今日他方才行过加冠礼,预示着那死于非命的劫数将于今日验应……

他抬手翻开枕头端量着底下压着的那件东西,再目光毫无波澜地将白玉箫拿出。

一双垂眼微眯,狭长的眼缝中,两颗冷冽而散漫的眼珠,泛着晦暗、冷戾的杀意。

他缓步走至案台旁,从案上乌匣子中取出一把匕首,露出了森然而奇怪的笑意后,他将中衣揭开,一刀对准自己腹部,狠狠扎了进去。

随即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将衣绳绑好,仿佛扎的不是自己……完事后再举起长箫吹起一段与往常大相径庭的怪异乐声。

与往常无二,箫声萦绕之时,那缕白发便会伴随着青光显现。

微生弥顿时换了副神色。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手握着长箫,一手抱着膝头,将泪痕斑驳的脸埋在其中。

钟毓连忙上前探看他的情况,他则用微弱的声音哽咽道:“钟毓,我好冷……”

钟毓明显察觉到对方的嘴唇煞白,他摸了摸他的脸,指尖流动一点仙光。

“钟毓,你抱抱我……我好怕,我……是不是要死了?”微生弥的眼尾泛红,落在对方眼里简直楚楚可怜,像极了朵被暴雨打落的娇花。

钟毓看了眼他空无所有的发,心下了然他未戴好玉簪,于是温声道:“傻瓜,我说过什么来着,玉簪放哪去了?”话还未落,人已经走至微生弥跟前,轻轻抱住对方。

微生弥亦紧紧搂住钟毓,将头靠在钟毓肩头。

钟毓轻抚着对方的背,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微生弥的双眼先是放空,而后猛然聚焦。

他自钟毓身后亮出那支玉簪,目光凛然的端详,再反复转动簪面,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在钟毓于自己眉心落下一吻时,以右手执匕首用尽全力扎在钟毓后心上。

钟毓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眼中满是愕然,随后耳边传来森寒可怖的笑声。

微生弥突然开始阴笑,像是狂喜,令钟毓不寒而栗。

他眼里唯有惊诧和茫然,感受到一股子成腥的液体即将要从胸腔中往上涌出。

那个上一秒还在他怀中哽咽的男子,这一刻手中持着一把冰冷刺骨的刀刃,以刀尖顺时在他心中绞了一圈……

他眼里闪着刺痛的光、双目猩红,意识还沉溺于上一刻的温柔怀抱中。嘴角溢出一股鲜红血液淌落在微生弥的中衣上,他艰难的举起手要抹去,却见满手血污。

“你……”

微生弥目光瞬间转冷,轻轻抬手一推,对方便倒在地上。

他盯着刀尖上的心头血,冷笑一声,再以居高临下鄙夷的目光看着对方:“钟毓,你可真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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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碧
连载中瘦枝空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