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坠下深渊,在触地的前一刻,一个利落转身便反客为主,由被迫跌落转为主动下行。
之所以这般胸有成竹,是因她再次来到赤群岛,本不是为了寻找卫泯溪,而是跟着奉月给的指引,一路追踪到此。
线索到岛内就断了,南音就顺便看了场热闹,事实证明这热闹没白看,当这黑不隆咚的深渊出现,线索就又续上了。
如果她猜得没错,离月门多年前失踪的三百名女弟子,就被压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渊之下。
她下来后不久,卫泯溪也下来了。
他悄无声息地立在前方,一樽佛似地一动不动。
南音化出灵剑,用剑光一扫,看出他身后是一道老旧的石门。
“说说你的条件。”她掌心朝上,将剑收回。
卫泯溪堪堪转身,一双火似的眸子,散出致命的光芒:“条件就是,你死。”
“这个条件,有点难啊。”她指了指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表情尤为可惜:“要不,换一个?”
“可以。”他面上清然,背地里却悄悄蓄起一道力量十足的掌风,在她毫无防备时发出攻击,摆明了就是要她的命。
她虽及时退离,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狠辣招数,逼得连退了好几步,还一个不小心,闪到了她的腰:“不是吧小师弟,真下死手?”
只见他轻抬右臂,崖边站岗的白雪猫头鹰立刻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手上。
他转身,走向老旧的石门:“不想死,就不要跟来。”
南音缓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她说话,已经记不清,她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巧了,我还真想。”她追上去,在卫泯溪打开石门,即将进入时,先一步夺路上前。
“跟上啊,小师弟。”南音边退边走,表面一副笑嘻嘻,不务正业的模样,实际在趁机摸索周围情况。
这是一条简单的“弓”字形通道,这样的地方机关通常安置在拐角处,以便给擅闯者来个出其不意,对付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行,对付像南音这样的经验老道者,就不太行了。
这不,她走到第一个拐角就不走了,刚才急忙上前的人,端着一副功成身退的不要脸模样,作出“请”的姿势。
卫泯溪视若无睹,步履轻盈地走过,南音全程关注他的行走方式,照瓢画葫芦地跟我着走,阵法果然没动。
她刚才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声控阵法,只要放慢脚步,不发出太大声响,就不会有事发生。
卫泯溪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直直向前走去。
他走到前方一个大型圆柱的右侧方站定,回头挑衅地看向南音,好似在说“敢上来吗?”
南音丝毫没犹豫,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她刚走到卫泯溪的身边,脚下就一空。
这次她学聪明了,在掉落之前,拽上了卫泯溪,她拿他当肉垫,凭着体态轻盈的优势,在他的上方安然等待落地。
比她预想得要快:“小师姐,还打算抱多久?”
“快了。”南音退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时,卫泯溪的目光已钉在她的脸上,眼里的冷意似要将她冰封。
南音面不改色,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右眼:“小师弟长得真好看,尤其是你这只右眼。”
刚才她将手从他腰间抽离时,趁机摸了一把,原以为他这些年饱受欺辱,定是瘦得皮包骨头,不想竟是这般健壮有力。
还想着在她动手前,他能自己争点气,生一场大病翘脚死了算了。
这下看来,彻底没有希望了。
“怎么了,第一次听人说这样的话?”一句话像是触发了卫泯溪的戾气开关,他怒目圆睁、死死地瞪住她,眼里的恨意浓烈,排山倒海地涌来。
前方的火山浓烟翻滚,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南音却毫不畏惧,清甜一笑:“不应该啊。”
“在你这个处境下,什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
南音的尾音刚落,卫泯溪眼中显出杀意,“轰隆隆”地一声巨响后,她的左右方以及前后方,都有石块碎裂的现象,唯独她脚下那片方寸之地未损分毫。
而她负手而立,裙摆被风带出一个小弧度,像一只自乱遭遭的战场中,翩翩飞舞而出的蝴蝶,给周遭死寂的万物带来新生。
这一次她未躲,他亦未下死手。
不是他心生侧隐,是他猜到了南音的意图。
截止到目前,他行的都是报复之事,他对付每一个作恶之人,用的都是不同的法子,只为让他们自食恶果。
所以南音大胆猜测了一番,离月门三百女弟子的失踪,亦不是单纯的失踪,而是她们先对卫泯溪做了什么,才导致他展开报复。
世上的人本就一样,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女人见了俊美的男人,亦会情不自禁地春心萌动,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弧傲清高、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绝色少年。
若是卫泯溪出自名门正派,是正经的斜阳宗弟子,她们就算再有色心,恐也不敢做什么,可偏偏他的身份,是所有仙门之人视为低贱、卑劣的存在,所以欺辱他,也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于个别,还会以此为荣。
这便是人性,若是没了管束,即便是仙们弟子,也仍旧肮脏猥琐。
“是时候让我见见她们了吧,小师弟?”南音歪下脑袋,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抬眸,墨色瞳孔深不见底,似一片无边无际的墨色荒原。
南音越看越深,灵魂似被剥离了身体,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将她拉回现实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幽暗的大坑,坑中有一个巨大的火炉。
一群身着紫衣,长发垂地的女子,麻木地绕着火炉走,不知疲倦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在低声呜咽,泪水落在布满疮疤的脚背,立即沸腾起来,灼烧感让她惊叫出声,可是只有一小会,下一刻她还是马不停蹄地跟上队伍。
其余人则是见惯不惯,习以为常。
南音粗略数了一下,勉强够三百人,应该就是当年失踪的那群女弟子。
她就地打坐,等了好一会,卫泯溪才在土坑的上方出现,俯视着她:“看够了?”
“早就看够了。”她眯了眯眼,将眼尾笑拉成一条线。
这里是他的地盘,和他硬来捞不着好,何况她也不想和他硬来。
“东西。”他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
南音砸嘴:“你先让我上去。”
“那你就别上来了,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他转身欲走。
她急忙叫住他。
“要不你下来,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她热情招呼,还给他让出了那个离火炉最远的位置。
“有区别吗?”他审视她,眼尾轻扬。
“你还没试……”
“只要还有能力反抗,你就不会把勾火莲给我。”
他打断南音的话,不紧不慢地说:“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毛病,就是对自己过于自信,总以为只要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却不知,这世上做不到的事有很多,是你们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
“那看来你见过很多个,像我一样的人了?”南音抱起双臂。
他眸色更深:“很多,想知道他们的结局吗?”
“我想不用了,因为我很快就会和他们一样了。”她笑咪咪地讲,看不出害怕。
他看她一会,还是准备转身。
“不留下看看吗。”她抬头仰视他,眸中映照星光:“万一,不一样呢?”
卫泯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是见过很多同她一样的人,他们或嗔或怒或对他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却从未有人像她一样,到了此时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他并未期待什么,他用了无数惨痛的教训,才知道了“人”是什么样的。
就算性格、样貌、出身再不同,他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不管平日装得再怎么清高正义,一旦自身利益被波及,就会立刻原形毕露,张牙舞爪像一只披了人皮的野兽。
他的确没走,因为看着这些人亲手撕掉自己编织多年的完美面具,是他这些年的乐趣之一。
见他留下,南音得意:“小师弟果然还是放不下我,那不如就先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会杀了她们,然后嫁祸给你。”他眼尾淡淡,扫过烈火旁的女弟子,落在她身上。
“……”南音哑然,短短的几个字,却那么令人震惊。
“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无声看向她,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觉得呢?”
南音抖了抖,安然闭上眼:“行吧。”
“记得别划破了她们的脸,那不是我的作风。”
“好。”卫泯溪坦然答应,他笃定再过一会,她就不会是这个表现了。
“不过再此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些事情。”南音闭上眼,周围的噪音就愈见清晰,可是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难以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线。
南音一不做二不休,借助听风铃,进入一名离月门弟子的记忆海中。
“小师弟,跑啊快跑啊,等你摘到了离月果,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她一进去,就看见一个身着紫衣的离月门弟子,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说话,男孩的面容与卫泯溪有七八分相像。
男孩对女人的话深信不疑,贸足了劲跑向右手方的扼杀林,直到男孩的小身影消失,身后的女人才露出本来面目,她招呼出躲在一旁的同门,拥在一起看男孩的丑相。
男孩刚跑进扼杀林,就踩中一个锋利的刀夹,女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他没空处理伤口,拖着血淋淋的脚掌继续向前。
接下来是捕兽陷阱,长满尖刀的青藤,水流湍急的瀑布,碎石滚落的峡峰……男孩每受一次伤,在灵镜前观望的弟子们便哄堂大笑一回,有的人笑到肚子抽筋,还在呲着大牙等待。
“君兰师姐,我将离月果取回来了。”画面一转,浑身欲血的男孩手捧离月果,艰难敲开君兰的房门,可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止君兰一人,她们踩着他血淋淋的伤口,让血液不断涌出。
“如果你跪下求我们,我就可以考虑一下,给你种下这离月果。”
一个女人从人群中站出,南音从旁边人的对话中得知,她因今日修炼时走神,被湘水仙君骂了一通,正想找个人来出气。
而卫泯溪,就是她最好的目标。
反正他本就是众矢之的,又无人撑腰,就算她对他做什么,也不会受到惩罚。
卫泯溪跪了下去,可等来的却是,他历经万险取回来的离月果,被她一脚踩碎。
那一刻,他的眼中光芒尽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