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者注意到少年停下打扫:“心肝儿?”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大主教大人。”
病者声音苍老:“我们是有客人吗?”
少年回答:“是的,大人。”
病者似乎并不意外:“让他进来吧。”
少年转向门口,脖子上的锁链碰撞出声响。他伏地行礼,波奈特上的菟丝子装饰纷纷垂下,又像一层面纱:“请。”
不速之客年纪很小,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穿着正式的小礼服,像要去参加舞会。这时候突然被发现吓了一跳,双手扶着门怯生生道:“抱歉,我好像找错地方了……”
病者很慈祥:“孩子,你想去哪里?”
即便盖着毯子,小孩还是看出了他下半身的怪状,不自觉发起抖来:“我、我想去影厅。”
病者道:“这里也是影厅。”
小孩怕归怕,逻辑还挺清晰:“可是这里没有在放电影。”
“很快就会了。”病者循循善诱,“而且我这里放的是别的地方都看不着的那种,很精彩的。留下来和我一起欣赏好吗?”
小孩犹疑:“比《职业勇士3》还好看吗?”
病者:“当然。”
小孩显出几分挣扎,但还是摇了摇头:“谢谢您的邀请,我还是要回去,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
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病者问:“你跟谁来的?”
提到这个,小孩的眸中放出光彩:“和哥哥!我哥哥特别、超级、无敌好!”
这个话题让他褪去胆怯,东一句西一句变着法儿不重样地夸奖哥哥,包括但不限于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在家聪明、出门厉害,从头到脚吹了一遍,好像他哥哥不是个普通人类,而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病者很少有人陪着,唯一常伴的黑纱少年又几乎不出声,偶尔冒出这么个叽里咕噜的小东西很有意思。
他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连叶子掉得都少了。
等小孩儿感到口干舌燥,才意识到好像讲得太多了。他冲二人鞠了一躬:“我要回去找哥哥了,再见!”
和来时的战战兢兢不同,回去时他的心情显然很好,蹦蹦跳跳走的,像只在草原上撒欢的小羊羔。
男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投在墙上的影子却有些许出入。
多出一对羊似的卷起来的犄角,和一条细长、末段像箭头的尾巴。
跟着他的动作小幅度地一晃一晃,不像额外装配的道具,更像天生的赐予。
但病者已经合上眼休息,而黑纱少年目盲。
所以谁也没有看见。
*
晚上九点五十,距离读书会的活动结束还有十分钟。所有的乘客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聚集在影厅,其他地方空空荡荡,连灯都熄了,像个孤单漂浮在海上的幽灵船。
楼层和楼层之间的电梯全停了,撒迦利亚不得不寻找楼梯。
每层的服务台还留了工作人员驻守,无一不是一袭黑衣,低头看着并没有字的记录簿,没有一个为男孩的路过投去半分目光,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像活人。
走廊近乎漆黑,又有这些古怪的影子侍者在旁,男孩却不感到害怕,脚步欢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恶魔尾巴跟在后面一甩一甩——
然后啪唧摔了下去。
还好游轮哪哪儿都铺着厚地毯,不然这一下得摔破相。
撒迦利亚有点儿狼狈地爬起来,第一时间扭头寻找有没有目击者,确认四周没人、连摄像头都已经停止工作后,才慢条斯理拍着衣服上的灰。
确定外表已经恢复完毕,他才看向把自己弄摔倒的罪魁祸首。
一截树根。
不对,不是树根,更像是藤蔓的一部分,通体碧色,青翠欲滴。
只不过极其粗壮,光露出来的部分就有半人高。
更重要的是,它是从地板里冒出来的。理直气壮地破开木板和地毯,嚣张万分地横那儿。
一艘游轮层与层之间的钢筋水泥,怎么会有空间和养分长出体型如此不合理的植物?
它成功地把路过的男孩绊倒之后,无声地扭动着,主茎干向远处匍匐前进,其他细一些的枝条则沿着墙面、天花板缓缓攀爬,看起来完全是活着的,比起藤蔓更像海妖水怪的触手。
它虽然安静,虽然看起来生长得辛苦而笨拙,实际上很快。
撒迦利亚进入这条走廊时它还不存在,现在走到一半,从地里长出来不说,按照眼下的速度,等不到他出去走廊就会全被它占领。
藤蔓表面稀稀疏疏开着花,花苞呈灯盏状,在没有光的船舱里幽幽亮着,如同鬼火。
出航的船最怕遇到鬼火,和听见塞壬的歌声差不多,那是被怪物捕捞的标志,看见、听见就意味着进入了包围圈,再想跑早就来不及了。
然而这鬼火现在都烧船里来了。
不,不是鬼火的问题——问题是这正势如破竹捣毁舱室的藤蔓!
它可不管墙体是用几千块一平的保温砖砌的,也不管房间里的进口真皮沙发、高定胡桃木餐桌、水晶灯又顶得上多少人一个月、几个月的工资,挡在前面的通通碾碎。
照这样下去,可能读书会还没散,它就要把整艘“银色山泉号”都吞了。
一些细小的须蔓落在后面,这时候姗姗来迟赶上大部队,挨着男孩的脚边蹭过去。
他被那蛇一样的冰冷湿黏的触感搞得很不舒服,皱起眉,尾巴不耐烦地在为数不多的地面上敲了两下。
顿时,所有行动、缠绕着的藤蔓全都静止。
它们纷纷俯身,尽可能地贴着地面。
要是个人,这会儿差不多是在以头抢地表示臣服。
撒迦利亚踩在一条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的枝条上,它温驯地驮着他向上,几乎顶上这层的天花板,居高临下地俯瞰四面八方的藤条。
藤蔓们一动不动,唯有花儿的光亮还在明灭,似是紧张的呼吸。
男孩索性坐下来,晃了晃穿着长袜的小腿,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他神色天真,和不寻常的布景放在一块儿,倒真有几分像该在电影院放映的童话故事。
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抱着枝干坐滑梯似的呲溜滑下去,拍了拍裤子,继续哼着先前被打断的调子向前走。
许我向你看。
许我向你看。
他面前原本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藤枝,此刻全都整齐划一地向两边撤开。绿得瘆人的枝叶瑟瑟蜷缩在墙面和天花板上,为他搭建起一条独一无二的红毯,送他走向更高处的舞台。
而他的身后,藤蔓们争先恐后又向来时的洞里钻,谁也不让谁,生怕落在后面要被惩戒。
小孩站在走廊尽头,欣赏着这一出仅为自己表演的大戏。
几秒钟内,所有藤蔓尽数消失,要不是地板还豁着一个大洞,好像它们从来没来过。
撒迦利亚挂着愉悦的微笑躬身,左手按在心口,右臂自然垂落,如同贵族家小公子的典范,姿态优雅,冲着无人的台下致谢。
等他再度起身,洞不见了,地毯和地板全都恢复原样。
他是唯一的观众,也同样是最好的演员。
谢幕。
*
撒迦利亚回到八楼,远远闻见一股怪味。
他皱了皱鼻子,判断这味道来源于套间自带的小厨房。
他心里一骇。
难道是……
小孩来不及多想,立刻冲进去,果然厨房烟熏火燎,看起来刚经历一场摧残。
姜宵站在门口轻掩口鼻,眉宇间有一点苦恼。
祂倒是一如既往纤尘不染,别说厨房爆炸,就是火山喷发,也不会影响到神主的洁净。
见小孩儿回来,祂抬眼看过来,神色竟然有几分无辜。
撒迦利亚瞪圆眼睛:“哥哥,你做什么了?”
姜宵不说话,往旁边退半步,让出塞满的垃圾桶。
撒迦利亚上前一看,堆得高高的糊了的菜,全是一个色,根本认不出都是些啥。
男孩哑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哥在做菜吗?”
姜宵颇为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然后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神明并无进食的需求,或者说根本没这功能;的确有一些愿意周游时空尝尝各族手艺,但那些神中不包括神主。
祂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要做饭?甚至不是用神力完成,而是对着教程亲手做——差点被殃及的平板电脑可还吸在冰箱门上呢。
撒迦利亚瞥了眼菜谱,觉得有点眼熟,没多想,在冰箱里找到另一半还没惨遭毒手的菜。
他并不想在姜宵面前使用太多能力,神魔有别,且光暗相斥,更何况有些秘密还是秘密,还是收敛点儿好。
小孩戴上围裙,撸起袖子,个子不够高得踩板凳,但切切洗洗的动作相当娴熟。
他知道姜宵一直在厨房门口看自己,应当有许多问题,最典型比如从哪儿学的。
只是姜宵毕竟是姜宵,什么也不会真的问出口。
做菜中途还是偷懒用了点儿魔力,没过多久全部摆盘完成,有荤有素,中西合璧,卖相也很不错。
他让碗碟刀叉们自己排列有序地飞去餐桌边,还很有仪式感地点了几根红烛。
姜宵坐下来,在男孩期待的眼神中拿起汤匙。
酥皮奶油汤的香气浓郁但不过分甜腻,蘑菇入口即化,放在正儿八经的西餐厅里也不逊色。
“怎么样?”撒迦利亚趴在他旁边,目不转睛。
温热的、可以饱腹也可以满足口欲的食物,对于神明来说是含有而新鲜的体验,但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有做菜的天赋。
祂尝了第二口才说,不错。
动作比语言更具有肯定性,小恶魔弯起眼睛,尾巴高兴地摇了摇。
撒迦利亚也坐到另一边动刀叉,越吃越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
可惜神明不需要吃饭,否则他一定要把姜宵的厨师一职占为己有。
小孩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
他想起来了,这些菜为什么在看菜谱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全都是之前看电视时见过的,很有可能当时还咽过口水。
人类制作的美食数不胜数,看过也就忘了,连他自己都没想第二遍。
但神明注意到了。
所以,姜宵之前是想……尝试着做给他吃吗?
撒迦利亚感到一种近乎耳鸣的震颤,这振动敦促着他跳下椅子,绕过餐桌,在摇曳的烛影下抱住姜宵的腰。
神明从不因他的突然亲近而惊讶。神明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惊讶。
既无回应,也不推拒,就那么任他一声不吭地撒娇。
“宵宵……”
他的嗓子里哽着模糊的情绪,念出的名字都带上了颤栗。
“嗯。”
神明看见小恶魔的尾巴悄悄倚着自己,似是既心生怯意,又有所期盼。
“我……”
撒迦利亚没说下去。
不敢说。
我知道你不认为神和魔能够产生如人类般的「爱」,也清楚感情在神界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但我对你。
从永夜降临之前。
从拥有“撒迦利亚”这个名字之前。
从二十年前。
从……那个时候起。
从来都是真的。
撒撒认识卡密的时间可比卡密以为的要久很多哟[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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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