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觉得呼吸困难。
这本不应当。驱逐角色可以补充系统能量,钟情正是靠这修复已经被宣布死期的身体,维系生命的。
她刚刚消灭业红枫,身体状况应当极好,理论上,医疗设备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所以此刻的胸闷气短,纯粹是被气的。
寿美枝……钟情默念荆棘妖纹之主、妖族之王的名字,起了除掉她的念头。
钟情的小说《天空王座》,讲述的是主角令伊阴差阳错成为降灵族女王,却遭灭族之劫,由此踏上复仇之路,一路见证世间惨剧,洞悉世界真相,最终手刃仇敌,重构世界的故事。
钟情在故事中设定了诸多种族,其中,反派阵营的种族构成主要是魔族、妖族和精灵族中的黑暗精灵一支。
理所当然,作为反派,三族阵亡人数最多、精锐丧失最全,这意味着,在这个只有死者可以抵达的现实世界,他们反将占据优势。因此,钟情本不打算早早针对三族领袖,以免其部众从群龙无首走向各自为王,为自己徒增掌控难度。
尤其是像妖族这种设定上不太具备团结精神的种族,其千年难遇的妖王具有很高的战略价值。
但此时此刻,钟情很难理性地分析利弊。
狂野出装的业红枫和裸.身上阵的寿美枝接连暴击钟情,已经让她开始自我怀疑:她难道真的塑造了一个毫无羞耻心、对赤条条情有独钟、勉强穿上衣服也是在折磨他人审美的种族,让无垢大陆的居民们眼睛疼痛了千万年?
她分明记得自己给妖族的每一个族群分支都设计了正经而合乎居住环境的服饰,单妖王寿美枝一人的穿搭就写了足足两百字,但实际呈现在钟情眼前的效果却好像她设定了一族变态一样,让她抬不起头来。
再加上这接连登场的妖族两位高层,附身的对象别说和他们类型相似了,简直脾性相反,一举一动都刺激着钟情敏感的神经……若角色彻底偏离了钟情最初的设定,还能算她的角色吗?
脱离设定不如死。
此刻,钟情真真切切有了将妖族一网打尽的冲动。
她仔细地审视眼前的人体,杀意如芝麻开花,而那具肉身中栖息的灵魂却好似一无所觉。
这份无知无觉,同样令人无法容忍。
钟情拾起散落的衣服,注意到门口的垃圾桶里有两双用过的鞋套。
“当当!”连理枝穿好衣服,光着脚跑过来,四肢朝外一伸,蹦成一个“大”字,嘴巴里还冒出来奇怪的音效。
她睨了钟情一眼:“穿好了!满意了吧?”
……一个人类穿上衣服有什么值得自己满意的。
连理枝对钟情一言难尽的心思浑然不觉,注意到她在观察鞋套,立刻主动交代:“刚有警察上门了,说在调查我前夫失踪的事……天呐,他竟然失踪了!苍天开眼啊!”
连理枝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和钟情分享起情报:“我赶紧打听了一下,听说他三天前离开老家来星城,扬言要找我还彩礼钱,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活该!法官都不支持他,他还紧咬不放!退一万步讲,真要还钱,也不关我事啊,冤有头债有主,彩礼钱又不是我收的,他和我爸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易,找我爸去啊!拎不清的东西,这下倒霉了吧。”
连理枝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连理枝本名不叫连理枝,她曾是个普通小镇青年,早早结婚,本分度日,从不思考小镇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也不考虑五年后、十年后那般遥远的未来——直到前夫甩她一耳光。
前夫为什么扇她,或许是为她睡过头忘做一顿早餐?或许是为她劝了句少喝点酒?连理枝记不清了。
总之,那一耳光就如潘多拉魔盒开启,粉碎了连理枝生活的平静。自那日起,前夫稍感不顺,便对连理枝拳脚相加——就如她亲生父亲对待她生身母亲那般。
连理枝完全不理解生活恶化的缘由。她一贯老实本分,在父亲多年的暴力管制下温顺如羊羔,从不急眼,从不高声,万事忍为先,吃得苦中苦……然后吃到更多苦。
迷茫着、仓皇着,终于在某一次被痛殴后,她被莫名的情绪支配着,逃跑了。
但是,父亲听闻后,暴打她一顿,亲朋知晓后,训斥她一回,邻居目睹后,规劝她一场……人们看着她,目光经过她青紫的大腿、红肿的脸颊、惊惶的目光,嘴唇嗫嚅几下,最终沉默着别开脸,劝她回家。
她不理解,但……当前夫发出最后通牒,母亲一瘸一拐走近,求她回家时,她望着母亲空洞的微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仿佛窥见了未来。
连理枝终于决定逃走,彻彻底底的。
决心下定之后,世人骤然改变。从前劝她回家的人喜不自禁,从前要她忍耐的人欢呼雀跃,亲人、朋友、警察、法官……所有曾经站在前夫身后的人,一夕之间,全变成支撑她的力量。
手握离婚证,连理枝怔怔凝望镜中那双迥异于往昔的明亮眼眸,总算明白:站在暴力那端的人从来寥寥,大多数人,只是站在了有利于连理枝生存的一端。
父亲无情殴打母亲好多年,连理枝照常回家,前夫拳脚相加好多回,连理枝照旧伺候。既然她注定重返暴力的巢穴,那挣扎就是徒增新伤,旁人自然劝她回头。如果她无法自己踏出第一步,就不会有愿意陪她行千千万万步的善意。
幸好,她迈出了那一步,作为回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快乐。
连理枝背井离乡,在星城安顿下来。
她没念过大学,文化水平有限,起初只能做些低薪零工,直到对外界的了解加深,也有了一点积蓄,才开始大胆尝试,起了个网名连理枝,搞起自媒体来。
她运气不错,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但也取得了一些成绩,生活改善不少。
可或许是好日子过久了,她的警惕心下降了吧,又或许是……想到过去二十多年,自己从未尝试帮助过母亲,想到自己自顾自逃走后,深感丢人的父亲一定会变本加厉折磨母亲……总之,一周前,母亲再次联系连理枝,说想给她寄点吃食时,连理枝没再拒绝。
母亲却将她的地址给了连理枝前夫。
警察上门告知前夫失踪时,连理枝既愤怒于母亲的烂泥扶不上墙,又觉阵阵后怕。
若非前夫莫名其妙失踪,连理枝恐怕已经被他找上门,为自己一时的心软付出惨痛代价了!她彻底理解了昔日邻里亲朋的选择……还好还好,这一次,她没吃到切实的苦头。
“不过,谨慎起见,咱们还是搬家吧,反正这房子租期也就剩两个月了,不要了。”连理枝高兴完前夫失踪,又对钟情说,“你也帮我看看租房信息,我想找个两室一厅,装修漂亮的,小区管理要严密,江景房优先。”
言罢,连理枝又连声叮嘱钟情“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回家注意观察有没有人尾随”之类的安全事项,嘴巴一刻没歇。
看得出来,前夫来找她这件事给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不得不通过絮叨不止的方式来释放。
连理枝也不想如此恐惧。
她分明已经在大家的帮助下战胜过前夫一次,却还是会在听到他名字的一瞬僵住,说话都变得费劲。
明明为了克服这阴影,她特地给自己起了“连理枝”这样讽刺意义拉满的网名,想要让自己脱敏……她以为自己已经脱敏了,但当警察上门,提起他的名字,说他来找自己时,连理枝仍然不自觉战栗起来,然后恐慌地意识到,自己从未挣脱往昔阴霾。
所以,哪怕前夫已经失踪了,连理枝还是决定逃。
喋喋不休说到口干舌燥,连理枝握着钟情的手,终于感觉冷静不少。
她发自内心感谢三天前选钟情当助理的自己——这本是个意外,网红助理当然是全职工作,但清澈大学生理解错误投了简历,第一次招聘、心底也不是特别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助理的连理枝也因此转念一想,觉得兼职也未尝不是一种好方案,当即将错就错,聘下钟情。
这真是明智的决定,钟情无论是身份、专业还是纤弱无害的模样,都让连理枝很有安全感。
就连肢体接触这种连理枝一度无比畏惧的东西,对象换做钟情,她感受到的也只有安全感。
不过,连理枝不好意思向年轻妹妹露怯,只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紧握几下钟情的手,就快速松开了。
她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好了,八卦时间结束了,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计较你迟到的事了,下不为例哈!我们晚上去江边拍摄,我去化个妆,其他准备工作交给你了!”
她蹦蹦跳跳奔向化妆台。
……连理枝长久压抑天性,一朝爆发,言行举止常常补偿似的宛如孩童,倒是和寿美枝不谋而合。
钟情稍稍提起些精神。
连理枝有选择困难症,每次挑衣服都能把衣柜试个遍,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而她口中所谓的“准备工作”,其实就是要钟情把这些衣服整理归位。
钟情将衣服逐一理顺,抱进连理枝的卧室。
卧室里有一种奇异的香气,钟情工作这三天,一天比一天浓郁,已经到了让人呼吸困难的程度。
钟情决定替连理枝通通风。
她戴上手套,从衣柜深处拖出香气的源头——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大到蜷缩一个成年男性也绰绰有余。
这行李箱不仅大,而且重,滚轮还坏了一个,钟情费劲拖拽好一会儿,等拖到窗户底下时,人都有点喘了。
香气被冷风吹远,钟情半蹲下,擦掉拖拽时从行李箱缝隙淌落的铁锈味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