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一分钟,还是过去了一小时?
连理枝已经没有概念了。
爆炸简直是对连理枝灵敏听力的残酷处刑,轰鸣持续的每一秒都如世纪更迭般漫长,让她脑袋空空。
好不容易从混沌状态中挣出,连理枝惊讶地发现:自己全须全尾地活着!又花了一点时间,她重新驯服了四肢,恢复了行动力。
“放手。”
……也终于能执行钟情冷冰冰的命令。
连理枝睁眼后的第二个好消息,就是环顾四周,发现现场竟然只剩下自己和钟情。不过,相较爆炸前,钟情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她和连理枝贴得很近,姿势别扭不说,身上更是有几圈藤蔓牢牢缠着,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硬生生拽过来的……而最尴尬的是,藤蔓一端,赫然握在连理枝手中。
难道犯人竟是我自己?
连理枝呆呆地和钟情对视,险险赶在钟情耐心告罄前松开了手。
钟情重获自由。
她收起美工刀,目光流转过连理枝无名指上的第二道红痕、鲜花密布的藤蔓、化作废墟的楼层,最终停留在地面的星点血迹上。
她拧起眉头。
连理枝慢吞吞地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钟情的神情,试探着喊:“钟情?”
钟情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太高兴地应了一声。
连理枝长舒一口气,嘴皮子上下一翻,话语连珠炮似的迸出:“呜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刚刚那是演技?你竟然还有这种天赋!你不进演艺圈真是演艺圈的损失,下届影后评比没有你我不看……太强了!但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吓死我了,我真以为你被奇怪的东西上身了!”
钟情还没回话,连理枝已经哄好了自己:“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定是需要我最真实的反应,对吧?我熟读小说,遍览影视剧,我理论经验丰富,我能理解!”
连理枝小心握住钟情的手……见人纹丝不动,连理枝放下心来,连忙搓了搓,试图从彼此接触的指尖汲取些许安心感。
另一个人偏冷的体温的确浇灭了她的焦躁。
但心情平复后,连理枝立刻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和钟情干净清爽的手不同,自己掌心汗涔涔的,又湿又黏,这样不安分地蹭来蹭去,活像是把人家的手当擦手巾使。
连理枝:“……”
连理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钟情恍若未觉。
连理枝简直爱惨了她这幅不搭理人的样子!
连理枝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热爱冰山系……在经历过狂笑钟情的荼毒后,谁再说沉默寡言不好她跟谁急!连理枝将一辈子追随高岭之花型女子!
但理智回笼后,连理枝立刻想起另一件紧要事:“你的伤……!”
后半句冻在舌尖。
宛如奇迹,钟情手臂上的伤不翼而飞,一点痕迹没留下。
连理枝抓着钟情胳膊,上上下下反复检查,惊愕不已:“这是怎么……幻术?治愈?”
“魔法好神奇。”连理枝不禁喃喃。
钟情拂开连理枝,从碎砖瓦中拾起一只折断的钢笔,将红墨水接至掌中,然后步向那星点血迹。
连理枝缀她身后,连声询问:“这里现在是只剩下我们俩了,是的吧,对的吧,我没判断错吧?我没有再听到其他生物的声音了……那两个人是同归于尽了吗?”
“椿伽罗死了,萨弗隆德逃了。”钟情说。
“死……”连理枝缩了缩脖子,嗓门一下就小了,“逃、逃的逃哪去了?真逃还是假逃?有回来的风险吗?我们现在算安全了还是算没安全?是不是可以报警了?”
红墨水汇入血液,迅速结成数以百计的红线,线身虚虚飘在半空,线头轻轻垂落钟情掌中。
“红线的另一端是萨弗隆德。”
“你还会追踪……”连理枝感慨道。
连理枝瞅了瞅深入街道寻不到头的红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太好了,看起来他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们彻底安全了,对吧?”
钟情转动手腕,将红线缠成一股,五指合拢,极其用力地攥紧。
“我去追他。”钟情说。
连理枝刚刚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
“追他?追谁?哈哈怎么突然聊起了恋爱的话题,有了过命交情之后觉得可以和我推心置腹了吗?太好了,觉得我们关系更进一步的不只我一个呢!说吧,放心大胆地说吧,虽然我没什么恋爱经验,但是我会努力帮忙出谋划策的!说、说吧……你的追,一定是恋爱方面的追,一定是追求人问的追对吧?”
连理枝的语气渐渐惊恐起来:“你不会是说你要去追踪那个什么萨弗隆德吧?你不会吧?你不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椿伽罗的突然自爆了,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靠她自爆捡回一条命,为什么要去送?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快!现在拐到恋爱上还来得及!或者不谈恋爱我们谈谈理想谈谈事业呢——追、对了,追求!人生的追求,生命的意义——”
汹涌的寒意笼住连理枝,冻结了她的未尽之语。
钟情在审视她,不带感情地,仿佛透过她皮肉,穿透她骨骼,直抵她灵魂地。
这审视并不漫长,但足够刻骨,更足以让连理枝理解:钟情现在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你要和我一起吗?”钟情轻轻问,像是在问连理枝,又像是在问另一个令她生疑的灵魂。
*
萨弗隆德人生的转折,大抵是从控制不住心血来潮,决定养一个魔族幼崽开始的。
起初,他和大部分魔族一样,挑中一名梦魔,请她帮忙孕育子嗣。
梦魔是魔族繁衍的主力军,族群全员女性,靠摄入对象魔力和血液受孕,孕期平均六个月。生育对梦魔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怀孕期间,更是会获得短期魔力增幅。
梦魔的遗传奇特:女儿都是纯血梦魔,儿子则分两类——运气好的继承父体血统,运气差的变痴呆魔物。一般来说,父体越强,混血的概率越低。
对梦魔来说,儿子是种不划算的补品,食用前需要辛苦养一年,食用后却只能得些聊胜于无的增益。因此对儿子,勤快的梦魔会养养进补,不那么勤快的,则会直接杀掉或抛弃,如果父体愿意带走儿子,只有极个别的贪吃梦魔有可能拒绝。
女儿则不同。梦魔女儿生育率低,还会自然弥散特殊魔力滋养同族,极其珍贵,在她长成前,每位梦魔都会对她悉心照料。
不过,幼崽成年后,这份情谊就结束了——从这一刻起,母女必须殊死搏斗、分出高下,因为成年的女儿会如无底洞般疯狂汲取母亲的魔力,直至母亲枯竭而死,含辛茹苦的母亲亦抵达了收获的时刻:只要吃掉自己成年的女儿,她就能苦尽甘来,实力大增。
梦魔就是这般这血腥、残忍、又不乏温情的种族,她们生活在魔域内,算不上多强的分支,但靠着特殊的生育特性,为人所需,也算受人尊敬。
——如果没遭萨弗隆德的话。
剧变开始于梦魔答应萨弗隆德的六个月后——被选中的那名梦魔诞下了一名女婴,一名绝无可能交予外人的新生梦魔。
她不是没有提出补救措施:族中姐妹愿意代劳,为萨弗隆德重新孕育子嗣,且作为弥补,她们乐意一道上阵,确保为宽容的魔将大人生出足够强壮、优秀的孩子。
但萨弗隆德拒绝了,理由是,他既没有再等待六个月的耐心,也好奇脱离族群、失去正确教导的梦魔会是什么样——这样有趣的点子,竟然从来没有人成功尝试过!
在被梦魔断然拒绝后,萨弗隆德决定强取。
他攻进了梦魔群居地。
出人意料,在魔族这个普遍亲缘单薄的族群中,竟然会存在这样一个分支:她们分明同样残忍恶毒,却愿意为幼崽奋不顾身,为同族的血脉拼尽一切。
每一个与萨弗隆德照面的梦魔,在发现他强掳了一名小梦魔时,都对他发起了堪称疯狂的进攻。
萨弗隆德异常惊讶。
勇气可嘉,但……无济于事。
咆哮、惨叫……魔法的光亮连夜不熄,死亡的腥臭从梦魔的居所弥漫至魔将的领地,鲜血如新生的溪流,在深红的土壤上汇集成河。
旷日持久的鏖战之后,萨弗隆德得偿所愿,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天真无邪、全身心依赖他的幼小生命。
女儿——这个纯净的灵魂洗涤了萨弗隆德最初的恶意与戏谑,颠覆了他的观念,改写了他的信条,教会了他爱与信任与表达,让他如获新生。
他愿意为女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却不想,女儿真的要他粉身碎骨,九死不悔……为了莉维丝塔。
萨弗隆德急匆匆赶回家。
他打开房门,迅速找到了这个房间里最珍贵的东西,用力将她搂紧怀里:“宝贝,爸爸回来了!”
身体原主的女儿撒娇似的挣扎几下,没有说话。
萨弗隆德习以为常。他的新女儿不爱说话,也不爱互动,被现世医生诊断为“自闭症”……真是庸医!孩子只是表达的方式特殊一点,害羞一点,算什么病?难道不同于常人就是病吗?不可能!萨弗隆德的女儿完美无缺,不论是从前那一个,还是现在这一个。
“宝贝,听爸爸说,我们要换新家了。”他结束拥抱,双手搭在女孩肩上,耐心地沟通,“不用收拾东西了,到新家都换新的,我们现在就出发,路上乖乖听爸爸的话,好吗?”
女孩依然没有说话,她耸动几下肩膀,没能成功甩掉萨弗隆德的手,就随他去了,一双眼睛藏在厚重刘海后面,始终盯着手里的平板,没投给过萨弗隆德一点关注。
萨弗隆德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把她抱起来。
死而复生那一日,萨弗隆德睁开眼,与床底的小女孩视线交接片刻,很快梳理清楚零星的身体记忆,理解了现状:自己在别人的身体中复活了,身体原主被人枪杀家中,原主的女儿躲在床下,不幸目睹全程,幸运逃过一劫。
谨慎起见,萨弗隆德应该隐瞒生死逆转的秘密,控制或杀死原主的孩子。但当他将孩子捉出床底,掂量那羽毛般轻飘的重量时,他忽然被一种全新的念头击中了。
——他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或许不仅仅是生命的延长,也是爱的再续。
他视若珍宝的女儿离开了他,因为莉维丝塔的蛊惑,因为狐朋狗友的荼毒,因为梦魔污浊的血统,因为魔族肮脏的氛围,因为他们相遇的情节不够美好,因为……因为太多不走运的故事。
因这抛弃,萨弗隆德饱受摧残,最后痛苦地死去了。可如今,奇迹降临,他重活一次,睁开眼,还拥有了另一个女儿。
或许这个女儿才是真正的奇迹。这个世界没有莉维丝塔,没有其他魔族,这个女儿更没有任何恶毒的血脉……她如此弱小、可爱,除了依赖萨弗隆德,什么都做不到。
这个女儿才是真正的奇迹。
萨弗隆德迫不及待地说服了自己。
幸福将会重临……可偏偏!椿伽罗这个碍事的玩意!毁掉了一切!
萨弗隆德憎恨自己的愚蠢,他竟然没有发现,重新回归家庭的女人和自己境况相同,因这失误,他被莉维丝塔发现了!
该死的莉维丝塔,为什么又来打扰他平静的生活?可恨,可恨,可恨!
屈辱和仇恨蒙蔽萨弗隆德的双眼,让他做出不明智的判断,但好在,他及时清醒了。
椿伽罗倒也不全然碍事,至少临死之际,她用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惊醒了萨弗隆德,让他清晰认识到复仇的风险:如果死人都会复活在这世界,杀了莉维丝塔,他的平静生活也就到头了。
更何况,他未必能成功杀死莉维丝塔,如果他又死了……他已经让一个女儿失去父亲,难道还要让另一个也失去他吗?
萨弗隆德清醒了。他接受了屈辱,接受了懦弱,落荒而逃。
现在,他必须立刻带着孩子转移,逃避莉维丝塔的追踪。
萨弗隆德平静而温和地和女儿说话,尽管时间紧迫,也保持住了动作和缓。
他不想吓到女儿,顶着寿美枝的毒素和椿伽罗造成的爆炸伤,强撑精神:“走吧宝贝。今天一个人在家做了什么,和爸爸分享分享?玩了平板吗?都看了些什——”
声音戛然而止。
萨弗隆德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平板屏幕,但这一瞥,让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一切都被毁了。精妙的战术、精锐的军队……还有最重要的,魔族战无不胜的神话。】
【犯下这样可怖的过错,莉维丝塔死不足惜,可偏偏,她没有死。她可耻地活了下来,可悲地倒在尸骸之中,可笑地歇斯底里:“令伊!令——伊!”】
【令伊早已……】
“这是……什么?”萨弗隆德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