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间眉头都没皱,对着木材的刀尖转向,笔直地朝那鬼东西面部刺了过去。
那绿油油的鬼东西一蹦三尺高,一边“要死了要死了,我错了我错了”的大叫着,一边满庙宇乱窜,而季云间的刀一直追着他的屁股锲而不舍地乱砍。
赋华喘匀了气,正打坐呢,被人嚷嚷得耳朵疼。他一挥手,鞭子自手腕而出,与季云间的刀一前一后,妄图困住那人。
那人着褐色道士服,头顶的发髻也松松垮垮,不见拿什么法器,脚下的步伐却精妙无比,兜兜转转,左摇右晃,季云间和赋华的法器却始终未近得那人分毫。
那人跑了几圈,看两人皆没有收手的意思,无奈大叫:“我知道躺地上那小子怎么回事,快住手快住手。”
这才得以坐下来,喘几口气。
季云间盯着他那张绿油油的脸,皱着眉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那人不甚在意的抹了抹脸,露出下面白净的面庞:“无妨,探了江家的青石洞,沾了点石粉。”又转脸对赋华嘿嘿笑:“寒山道观,寒山。”
他笑得殷切,倒是让在打坐的赋华惊了一下,不过他满脸浓墨重彩的雷击纹,也看不太出来。他急忙拱手行了个大礼,道:“久仰前辈大名,晚辈天凌台赋华。”
寒山老道摆摆手:“什么前辈晚辈的,我不过是个老不死罢了。”
寒山道观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派,相反它相当的落魄寒酸,观如其名。整个道观在寒山半山腰上,茅草搭成三间屋,树木恣意,野草遍生。门徒三人,长者一人。
因为寒山道观小弟子以前是佛家弟子,相当慈悲为怀,不肯杀生,而他又握住了寒山道观的膳房大勺,主要食物来源是茅草屋上长出来的蘑菇和随手可挖的野菜。如若要吃荤腥,只能等着动物自尽。
譬如撞死在二师兄粗壮小腿上的兔子,被大师兄练功时不小心震落的各种鸟类,和被师父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大老鼠。
但这个落魄道观之所以名声大噪,主要还是因为寒山老道。
他是散修出身,传言他曾在寒山之巅和渚空城的前老城主祝宁生比了一场。两人都是有排山倒海,翻云覆雨的大能之人。
那一次,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漫天黄沙。没有人知道谁输谁赢,因为没人能坚持在场超过两个时辰的。
不过从此,两人以兄弟相称,往来频繁。
寒山老道本名并不叫寒山,无人知其名字。和祝宁生干过一架后,他结束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定居寒山,故此得名。
老道叫老道也不太确切。他看上去至多不过四五十的年岁,脏污下露出的面皮白净,手指修长,不像操劳之人,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一身半旧的褐色道服在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补丁,脚下穿的草鞋也是缠得乱七八糟的。
他看赋华上下打量他,大方一笑:“我这浑身上下怕是没有能见人的地方了,哈哈。”
赋华干笑,只道没有没有,而后才不耻下问:“前辈方才说知道这少年人怎么回事?”
老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白玆的小徒弟嘛,万事由他终,知道知道。”
赋华直觉不简单:“此话怎讲?”
老道皱紧眉头:“年岁太久,不太记得了。”
季云间背上的刀铮地一声,露出半截精光。
老道慌忙挪着屁股朝赋华那边凑,语速飞快:“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白玆这么些年将他困在身边,只是为了凑齐他的三魂七魄,你看现在他还缺着呢。这么多年了,白玆都没办成,那这事,肯定难于上青天。”
“那这好好一人,如何没得三魂七魄?”
老道叹息一声:“那就得去问白玆了。自我认识他起,他就在为这事四处游走了。”
赋华:“可这宿莽看着也不大啊?”
老道:“你知何为宿莽?草冬生不死者,名曰宿莽。你以为他跟着白玆多少年岁了?”
赋华:“我结识白玆的大徒弟时,他还没有这个小师弟呢。”
老道呵呵笑:“就说你不要老眯着眼睛看人,那么窄的眼缝儿,怎么看得准嘛。”
赋华:“……”
老道又拿脚尖碰了碰季云间的脚:“臭小子,问到释魂的方法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季云间只觉得怒从心中起。他挑起一边眉毛:“石门镇?江云书?非石门镇人不可入?非受邀之人不可入?”
老道心虚:“这……当时情况特殊,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带我去找白兹。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将我从半空扔下?”
老道嘴硬:“那不是石门镇到了。从镇门入,要绕好大一个圈呢,这样节省时间。”
季云间又觉得手和背上的刀都奇痒无比,蠢蠢欲动。
寒山老道看他脸色不对,立即转移话题道:“这石门镇压城的阴魄已散,江家女已醒了是吗?”看赋华点头,他自言自语:“江云书失败了吗?”
赋华抬头看他:“江家女虽已醒,但江云书未必败。”
寒山老道未答,只拍拍屁股站起来:“不是要救这小子吗?扛着,我们走吧。”
季云间问:“去哪儿?”
老道:“找江家女呗。”
赋华打坐了许久,终于恢复一些,他苦笑道:“前辈,我就不去了,这次出来,我折了个嫡系弟子,得回去领罚。”
寒山老道嗤笑:“拿着江家女的人头回去,将功折罪岂不是更好?”
赋华:“江家女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是啊,一个个的都登峰造极了,还任性妄为。”老道似是自言自语,一撩道袍,大步流星的出了庙宇,半晌传来声音:“臭小子,还救不救你师父了?”
季云间只片刻犹豫,便扛着宿莽追了上去。
一路上月朗星稀,寒山老道虽在夜间赶路,却并不急躁。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走,彷佛对这石门镇相当熟悉。
没多久,石门镇的界碑石已然清晰可见。
季云间道:“不是找江家女吗?干什么出镇了?”
老道:“走着就晓得了。”
就在两人即将迈出镇时,一道胭脂色的身影从身后追了上来。她轻盈落地,镶着金色的裙边在地上一拂,却没惹起半点尘埃。
是江家女无疑。
江家女貌似随意的走了几步,却封住了寒山老道和季云间的所有出路。
她依旧温温婉婉,看着季云间轻软的道:“本来放你们走是无所谓的,反正那小子离开石门镇走不了十里路就要死的。可现在他来了,你们就走不得了。”她白皙的手指着寒山老道。
季云间并不被她温良的外表蛊惑。知晓对方来者不善,压低声音问老道:“你有把握打赢她吗?”
寒山老道微不可见的抽了下嘴角,也压低声音回:“开什么玩笑,好些年前你师父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我这丹元刚成,柔弱着呢,怎么打得过这个千年妖女。”
“那你说来找她?”
寒山老道得意地笑:“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他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对江家女道:“江家女,你违背誓言在先,就莫赶尽杀绝了。否则白玆要毁了你这石门镇,也不过是一挥手的事罢了。”
江家女哼了一声:“那也要他还有命来挥这个手。”
老道见唬她不住,又一指季云间:“你知道他是谁吗?克己老头的亲传弟子。”
江家女心中一惊,强压眼中诧异:“克己从不收徒。”
寒山老道哼了一声,从季云间背上抽出那把两寸薄刀:“六棱总不会作假。”
不需细瞧,只要一眼,江家女就能认出那把刀。她美目瞪得溜圆,片刻愣怔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了几声,状若癫狂,眼角流出两行血泪:“好得很,好得很。”
语罢,她气息不稳,丹田动荡,脸上表情狰狞可怕,扭曲的身体上冒出丝丝黑气来。
寒山老道满意的看季云间一眼,感慨:“还是你师父好用。”
眼见江家女气极,身上大小周天大乱,脚步踉踉跄跄,面庞之上隐约浮现出另一个人脸来。
老道一拍掌:“加把劲!”
季云间皱眉:“……?”
老道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胡咧咧地念叨着,将他推至一旁:“不懂就别挡道。”他对江家女跳着脚叫唤:“你不知道吧!这个小子还有个师娘呢!端的是貌美如花,辞气温柔,和克己夜夜交颈而卧花前月下,把这小子当亲生的疼!而你终日守在这偏僻的石门镇,形单影只,与月对饮,好可怜哟!”
江家女已经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双手捂耳摇头,口中尖叫连连,若仔细分辨,似是“克己,克己”地惨叫。半晌她双眼充血,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而后自胸口浮现出一圈金色的光轮,将她圈住后飞速的转着。
老道拍手:“成了成了,果然克己是最好用的,令她怒火攻心,神志不稳,就是我的胜利。”
季云间记得曾在江不如身上见过这种光轮。
地上江家女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形,笑颜,哭泣,愤怒,忧愁一一闪现,胸口噗地一声闪出一簇跳动的绿色火苗来。
寒山老道反应迅速,他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奔向前伸手欲夺。却有人身法更快,如狂风卷过,那绿色的火苗和季云间肩上的宿莽便都到了他手中。
那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身型笔直,虎背熊腰,只是面皮白净得吓人,脸颊上圆圆的红晕像是画上去的。
他两指拈住那团绿色的火苗,嘴唇一嘬,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哨。而后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纤细苗条的女子,一样的面皮白净,脸上两坨画出来的红。
那女子接过宿莽,单手卸了宿莽的下巴,将那绿色的火苗塞进宿莽张开的嘴里,用力捂住。宿莽的咽喉上下动了一下,女子又单手将他下巴接了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得季云间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