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道刑

春雨如织,又细又密,山峦都被笼罩在这雨雾中,静美如佛。

落花亭内,一抹青衫,淡立不语,遥望这长天落雨的朦胧一幕,沉思默慨。他抬手,忽而接住一朵从风雨中飘来的桃花,感叹:“今年的桃花,落得这样早……”

话音刚落,亭外草路上,跑来一道瘦小的蓑衣身影,稚音甜糯:“师尊,师尊……”

扶慈化去手中的落花,含笑回身:“是阑峥啊,下雨了,你怎么出来了?”

小阑峥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手忙脚乱地把胳肢窝下用伞布抱得严严实实的雨伞拿出来,天真笑道:“师尊,我来接你回家。”

扶慈心尖一暖,正欲接过那把伞,小阑峥却乖巧地帮他撑好了:“不劳师尊动手,让徒儿帮您撑伞吧。”

扶慈轻轻一笑:“阑峥人小,撑太高,手会累,还是为师自己来吧。”

会累吗?天天练剑练得手抽筋,都不见他歇气。个子小?每顿饭量几乎是他的两倍,身高突飞猛进地长。扶慈撒完慌,自己在心里都想说句才怪,但他就是对小时候的谢阑峥宠溺至极。

可能是贪恋那点不曾体会过的温情。

如今,连这样的温情也变了味,降了温……深深呼吸一瞬,扶慈不再闭目养神,从杂七杂八的回忆里清醒,心情更加烦躁了些。

桌上笔墨乱摆一通,他已无心收拾。缓缓起身,踱步在园中的黄昏下,受回忆杂念影响,他突然开始扪心自问:谢阑峥身入牢狱多日,云天海坪的那场事故却依旧毫无进展。

实话说来,从其他方面着手查到的蛛丝马迹,似乎也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谢阑峥……而自己却因一场噩梦,因主观感受的影响,对疼爱多年的徒弟骤然翻脸,恶意满满,怀疑他泄密,甚至严刑拷问过他,都没有听到自己想知道又不愿面对的答案,倘若这罪名一开始就不属于谢阑峥,自己冤枉他真是冤枉得岂有此理……

静静反思一番,扶慈突然清醒自己是将公事与私事混为一体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到目前为止,谢阑峥被坐实的罪名只有不敬师长那一条!

扶慈捏紧手指,隐隐生了释罪的心思……

就在这时,监牢弟子匆匆来禀:“道尊,谢阑峥已经认罪……”

“嗯?”扶慈惊然睁开双眼,转回了身。

“但是他要求上诉最高道刑!”

“什么?”

扶慈缓了缓心神,淡淡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

……

月色蒙蒙,牢路昏暗。

谢阑峥依旧靠墙闭目,听见扶慈的脚步声,嘴角扯过一瞬得逞的讽笑。

这次,扶慈有了上次的经验,不再轻易松懈防备,只是站在铁栏外,看着他脸色淡定,又似满是绝望。

扶慈敛眉一刹,缓步上前,轻声质问:“你,承认了?”

谢阑峥苦笑:“如果我的招认,能让师尊宽心的话……”

“我在问你的心意,不是我的心情如何会对你的决定产生什么影响。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

“……可我的心意,只有师尊。”

“你……”扶慈拿他没办法,转了话题,“为何要诉求最高道刑?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阑峥无所谓一笑:“知道……更严酷的死刑,更残忍的降罪,身败名裂,湮灭成灰……这不是师尊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的吗?”

扶慈悲怒攻心,语气极重:“谢阑峥!我只希望你对云天海坪一事做出交代,不是让你用一死揽罪!你该知道,最高道刑,道道严苛,你何必让自己这么痛苦?”

“重要么?”谢阑峥口吻淡淡,转而又犀利万分,“还是说,师尊会心疼我……”

“哼。你没有必要岔开话题,我对你,已经退到了最低的底线,不要再这么令为师为难了……”

扶慈面露忍耐,尽量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谢阑峥双眸一沉,似是动容。

“那师尊,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扶慈隐隐感到他的语气松动,主动上前一步。

“你,真的不要我了嘛?”

“呃。阑峥,我……”

一问扣心,扶慈被他真挚的目光触动心尖最柔软的一角,如何都否认不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根本不可能一夕冲淡。

他无奈一叹:“只要你知错就改,真心忏悔,为师现在就替你撤回最高道刑的诉求……”

“然后呢?师尊又会怎么处置我?是徇私包庇?还是留我全尸?”

宛如酷刑的质问,扶慈也坦然正视,句句从心:“为师……愿与你同在,一起承担这些过错!”

“无论你犯下什么滔天罪过,都必然有我教导无方的原因,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许放弃自己!”

鼻尖漫上一股酸楚,谢阑峥宁愿把这些话当成情话来听,也不愿当它们是扶慈为了诱哄自己出卖幕后真凶身份的逼问。

他暗暗捏拳,仰着头,闭眼一刻,泪入鬓发:“呵,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连累师尊!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错!何况我从不打算悔改!”

“阑峥!你到底在执迷不悟什么?”扶慈伸手抓紧冰冷的铁栏,痛心质问。

“师尊,你常教导我万物平等,要对他们一视同仁,博爱公正……那你告诉我,爱会有错吗?”

“这……”扶慈哑然,沉吟片刻,“任何爱都没有错,可前提是,你要确定那是爱,而不是**。”

“那……什么是恨?”谢阑峥眯眼又问。

扶慈有些不耐,打断话题:“现在不是你纠结爱恨意义的时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与你有牵连的其他人又在哪里?”

“……远在天边……”

“你!看来不到苦刑,你是不会坦白了。”扶慈怒火中烧,早该想到谢阑峥是在跟他绕圈子,根本不是诚心悔过。

谢阑峥轻轻瞥了一眼扶慈的背影,便知他并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更没有看出这招置死地而后生的险招。

他把手枕在脑后,闭目轻笑:“师尊真是说得对,既然爱恨是对立的。那满足**和报仇雪恨就不会冲突了……我会得到你的,师尊。”

……

十五那日,艳阳高照,山风清爽。

天宗一色再次聚满了人,道清,道机,道因等各脉收到最高道刑的消息,皆是惊诧而来,毕竟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人被施以如此严重的刑罚。甚至连各道脉的先天,被扶慈尊称一声前辈的长老都闻讯赶来了不少,可见对此事有多看重。

然而人来的越多,刑罚便会越重,罪责也会更难说情。扶慈内心并不希望,看到如此严苛的一幕,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有多严苛,自他入道宗以来,都不曾亲眼见证过。

这时,鸾台上,被押上一道落拓身影。

扶慈深皱眉头,眼中的担忧再也藏不下去了,不忍多看他一眼,别开了脸。

这时,一位资历更老的前辈开始审问:“罪人谢阑峥,应你所求,今日特启三十三道刑,公正判定你的罪罚。现在,请将你的所作所为,再复述一遍,我们会根据事件的恶劣程度,对你依律施行处置……”

扶慈听得心惊肉跳,再怎么依照道律,上了道刑,谢阑峥通敌之罪都是死路一条,也因是最高道刑,此案处理结果,更会昭告天下,以显道风清正……可这么一来,谢阑峥死后也要臭名远扬,遭人唾骂,倘若三千人的亲属不肯息怒,他连碑坟都无可留有……

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扶慈紧绷着神思,静待谢阑峥的回话。

台上,无数目光凝在谢阑峥一人身上,见他面色沉静,拖着锁链,上前一步,朝着扶慈的方向,重重下跪,垂首咬字清晰:“我……我所犯罪孽是……”

“阑峥……”扶慈紧张到轻轻抿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

这一刻,针落可闻,所有人屏息聆听。

“我钟情我的师尊。”

话音刚落,场面一片哗然,众道脉先天的脸色无比难看。

“哗——”的一声,扶慈一把掀翻案桌,怒不可遏,咬字怒吼:“谢阑峥!”

“师尊,对不起,我真的克制不了我对你的爱……我其实好想……娶你为妻……”

他惶愧滑下两滴泪,满是卑微地磕头道罪。

扶慈气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发指的瞬间,灵力已在汇聚,心中那根弦若真的绷断,谢阑峥必然当场毙命,他早该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以为那人会承认云天海坪的罪,没想到是在戏耍自己!

“够了!你简直……”

“扶慈,冷静。”道清一脉的长老,见他有些激动到失态,便出言提醒。

“前辈我……是我教导无方,请诸位见谅。”

他敛住怒气,转而对高座恭敬倾腰,语气谦恭。

“罢了。此乃家丑,不可外扬,上升至道刑更是不必。今日一事,也该怪你未提前厘清罪因,囫囵上诉总境……他既已经承认罪行,就留给你自己处理吧。我们先走了。”

先天发话,语气已带郁怒。扶慈不愿再强留他们,浪费时间逼问身后那张撬不开的硬嘴,只好缓缓应下:“是。”

人群散了泰半,只剩清心峰师门的弟子还陪在扶慈身边,谢阑峥依旧跪在鸾台上,等着扶慈下令处置他。

“谢阑峥……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背叛道宗?”

背叛两字让在场氛围如坠冰窟,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扶慈真正生气的原因是这个。若是他刚刚这么问,那没有离开的道脉长老必定会追问原因,如果谢阑峥不认,他们必会动用道刑逼问一切……

谢阑峥摇了摇头。

扶慈忍住怒气,负手道:“说话!”

“……没有。”

轻轻一声,消磨着扶慈最后一点耐心。

登时,“折桂月魄”华光一现,扶慈握紧月剑,架在谢阑峥的脖颈上,冷冷质问:“我要你发誓!”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为触刃见血的一幕感到惊心动魄,也足以看出扶慈的盛怒。

谢阑峥徐徐抬眸,淡淡问:“用什么发誓?”

“用你的仇。”扶慈的声音比他更冷更淡。

谢阑峥听得瞳孔一缩,随即神色淡定,缓缓并拢三指,放至额边,郑重道:“我谢阑峥发誓,若是做出有违道宗的丑事,便叫我身上血仇永世不得报!”

话音落,扶慈当即负剑身后,闭了闭眼:“很好。”

“清心峰上下所有人听好,身为道宗弟子,谁若叛敌,天涯海角,此剑必诛!”

众人听得一恫,连连跪答:“谨遵道尊之令。”

“将谢阑峥押下去,明日行刑。”

他道完最后一声指令,内心已然疲惫到了极点,神色凝重地离开了众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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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折花回眸时
连载中秾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