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猛地抽搐一下,一捧黑血自面巾下淌下,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长孙曜冰冷移开视线,乜向阿明。
阿明一下收了视线,紧张地扶着女子起来:“……没事,你别怕了。”
她安慰着女子,自己的声音却止不住有些颤音。
女子看阿明身上有不少血污,抖得更厉害,一下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女子不过十四五岁,一双翦水秋瞳,肌肤如雪,唇若点朱,因受了冻,鼻尖面颊冻得泛红,越显娇美,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阿明有些尴尬地退了些,情急之下倒是忘记需男女有别了,知道她这会儿让人误会,赶忙解释:“我不是匪徒,我也是遇了匪徒,那匪徒就是追着我的,我真不是坏人。”
女子发着颤,壮着胆瞧眼前的少年,略微稚气的面庞脏兮兮的,一双浅琥珀金色的眸子却明亮得很,看起来同她一般大,确实不像大恶的匪徒,女子渐渐缓了下来,心有余悸地道谢:“谢、谢谢公子。”
“不用谢。”
阿明粗粗问了几句,方知女子名刘元娘,进山采药的。
阿明环看四面寻不到一丝绿意的枯木林,不免错愕:“现在还有药采吗?”
刘元娘将一双红肿的手往袖里藏,低着头回道:“有的,只是需往雪里挖。”
阿明看到刘元娘冻伤的手发怔,刘元娘挽发的是木簪子,灰布裙是极粗的料子,上身穿的淡蓝袄子洗得发白,掩在裙下的步鞋打满了补丁,刘元娘浑身上下怕是只一对银珠子耳环还值几个铜板,仙河富庶,连乞丐都没见过,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穷的人家。
这是个极为可怜的人。
“天要黑了,你家在何处?山里不太平,不说匪徒,万一有个熊瞎子什么的,你一个人怎应付得来,我送你回去吧。”阿明没有再问为什么这个天还来挖草药,她摸出怀里剩的药,递给刘元娘,“你涂在伤口,拿帕子包好。”
她主要还是怕这山里有漏网之鱼,刘元娘要是再撞到杀手可怎办。
刘元娘犹豫接过药瓶,再次道谢:“谢谢公子。”
好一会儿后,刘元娘终于壮着胆子抬头,轻声道:“翻过两个山头便到我家了,公子……这附近没有人家了,这里离镇子远得很,你们不能在这山里过夜,公子与您的朋友要是不嫌弃,可以在我家过夜,我家虽然简陋,但还有间房能供公子歇歇脚。”
阿明听刘元娘这话,忙问:“是哪个镇子?”
刘元娘:“清溪镇。”
清溪镇是离仙河镇不远的稍小一些的镇,从清溪回仙河,三日便能到,有福客栈是在清溪仙河两镇的之间,若是从清溪镇回有福客栈,乘车估摸也就一日的功夫。
阿明思考罢看向长孙曜,长孙曜根本没看她们,用剑挑开了刺客的衣袍查看。
刘元娘瞧得阿明还在考虑,便又道:“下着雪,从这走去镇子,一个日夜都不够呢,眼看天都要黑了,山里不安全,公子和你的朋友,今夜还是去我家暂对付一晚吧,过几日我要去镇子上卖草药,我可以带公子去镇上,公子若是等不及,我明日带公子去镇上也是可以的。”
阿明心底动摇起来,她同小无赖逃时完全是乱跑,根本不知方向,滚下了山崖后,更不知道从哪回有福客栈去,跑了两日,她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哪,她不认路,小无赖一个外地的,当然更不认路,这会儿有个知道路的当然是好的。
但去刘元娘家,怕也是麻烦人,那小无赖肯定也嫌弃。
可她和那小无赖也不能瞎走,就算要请刘元娘带路,也不能让人摸黑给她和小无赖带路,天也快黑了。
“公子?”
阿明回过神,同刘元娘笑笑:“那今夜叨唠了,我去同他说。”
她说罢,往长孙曜那去。
“刘姑娘说我们在清溪镇附近,下着雪呢,从这到清溪镇的大概要一个日夜,刘姑娘愿意让我们去她家住一夜,刘姑娘虽然说过几日才去镇子上,但刘姑娘好心,说我们要是着急,她明日便可以带我们去清溪镇,只要到了清溪镇,雇车回泰安客栈顶多也就一日的功夫。”阿明说,虽然泰安客栈已经烧了。
长孙曜冷看阿明。
“我们找不到路,瞎跑了两日了,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今夜能有个地方歇歇,还有人能带路,再好不过了。”阿明习惯了长孙曜这臭脸,她也不多说,说完回了刘元娘身边。
不多时,阿明便听得长孙曜过来的脚步声,她没回头看长孙曜,只同刘元娘找回了掉落的草篓子,里头有些草根子。
刘元娘不好意思地拉开草篓子里的布巾遮住草药根,看到长孙曜的模样,面上涨得通红,垂着眸问:“还不知道两位公子的姓名。”
“我叫顾长明,他……”阿明看向长孙曜。
长孙曜冷着脸,没回答。
阿明讪讪说:“他叫裴长生,是我的远房表哥。”
长孙曜乜一眼阿明。
阿明说了谎话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随后从刘元娘手里接了草篓:“走吧。”
刘元娘笑得甜,轻声应好。
翻了两个山头,便到了刘元娘的家,这会儿天也完全黑了。
刘家有四间破草屋,一间灶房,一间刘父的房间,刘元娘自个一间,还有个空房堆放杂物。
外头看着破烂的草屋,竟没有漏风。
阿明是第一看到这样穷苦的人家,比卖柿子的阿婆家里还穷。
刘元娘父亲身体不好,父女俩人在山脚下住着,附近仅他们一户,平日里刘父编些篮子篓子换钱,刘元娘则是采些草药去卖钱,父女俩过得极清贫。
刘父这几日又犯了病,身体大不好,编不了篮子换钱,又需要银钱买药,可家里没钱,刘元娘便冒着风雪去山里挖药,希望能挖点刘父能吃的药。
刘父听了刘元娘的话,知刘元娘遇了险,是阿明和长孙曜救了刘元娘,感激地拖着病重的身子起身,连连感谢阿明和长孙曜,又忙招呼着阿明和长孙曜入屋休息。
长孙曜冷眼看了一眼黑黝黝的破屋,直接在院里头的石凳坐下。
长孙曜当然没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他甚至是一句话都没同刘家父女说。
阿明心里的内疚渐渐被长孙曜这瞧不起人的模样消磨掉,没好气瞪一眼长孙曜,又转头看向刘父刘元娘,指了指脑袋,歉然解释:“我这哥哥,这儿有些毛病,叔叔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不用理会我们。”
刘元娘烫红了脸,长孙曜的衣裳现下虽然脏了,但她还是能看出,那衣料子很贵重,这是出身富贵的公子,她又慢慢看向阿明,阿明穿得简朴,但那双鹿皮靴子也需好些银钱,家中必然也是不愁吃喝的。
“我先去将屋子扫干净些,两位公子先在这坐会儿,爹,你给两位公子倒杯热茶吧。”刘元娘局促得红了脸,又紧张地问,“爹,家里还有热茶吧?”
阿明赶忙道:“不用麻烦了,叔叔身体不好,便去休息吧,我帮元娘打扫屋子。”
刘父咳了起来,费力道:“那怎么能行,两位公子是元娘的救命恩人,怎么能怠慢,元娘,我去烧茶,你去收拾,等会儿,我把后院的鸡宰了,翻些暖补的草药,你拿着一块炖个鸡汤。”
刘元娘声音甜脆:“好,爹。”
碍于刘父坚持,阿明只好同长孙曜一块坐下了。
刘父烧茶前,端了油灯和一叠碟花生瓜子出来,粗瓷碟子不过巴掌大,勉强装了一碟的花生瓜子,油灯熏人,长孙曜拂袖就灭了灯。
阿明想着不用油灯好歹也给刘家省点油,便没说,犹豫许久,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火,慢慢剥了几颗花生瓜子。
她倒不是嫌弃,只是看出这碟花生瓜子对刘家父女来说也难得,不忍吃完了,只是不吃,也伤人。
两刻钟后,刘父端了烧好的热茶来。
茶汤浑浊,并无茶香,长孙曜面无表情,不碰粗制的杯盏,阿明接了茶道谢。
刘父瞧出长孙曜嫌弃,没有多说,只同阿明说了两句,便拖着身子回后院。
阿明摸出怀里的钱袋,这本是要留在猎户洞里的,但那些人突然杀来,就没留下,她掂了掂钱袋,约莫有五六两银子。
“你身上有银子吗?”阿明问道,五六两少了点。
长孙曜看都不看阿明,也不答话。
阿明不死心,又问两遍,长孙曜才冷声回答:“没有。”
阿明觉他这样讲究的贵公子,身上肯定有值钱东西,像裴修平日里身上有总有些玉啊珠啊,高兴了就赏人,有钱贵公子都是不拘着银钱的,便又问:“那你身上有什么值点钱又不太重要的东西吗?”
长孙曜冷笑轻嗤,终于不屑乜向阿明:“两个卑贱玩意,岂配拿孤的东西。”
阿明倏地怔住,错愕瞪大眼看长孙曜,不敢相信会听到这种话。
她不懂什么咕不咕,但大抵是和她说我一个意思。
长孙曜说罢这话,也没再看阿明。
阿明一句话也没再说出来,一下将视线从长孙曜身上收回,压着怒火起身去后院。
阿明到后院的时候,刘父手里正抓着只鸡,刘元娘在刘父身旁,两个人低声说着些什么。
听到动静,刘元娘转身看阿明,素净娇美的脸上带着羞赧:“顾公子,你先坐会儿,我同爹爹马上就做好饭了。”
阿明看着二人说不出话,刘家父女清贫,为招待她和小无赖,把家里好点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他们甚至还给她和小无赖杀鸡吃,这般善良淳朴的刘家父女,在小无赖眼里却是两个卑贱玩意,她走过去,抱起一旁的柴禾。
“我帮你们添柴。”阿明同刘元娘笑。
刘元娘紧张地攥着破袄子,轻声:“谢、谢谢顾公子。”
*
阿明帮着刘元娘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厅房,一盘咸菜,一锅的鸡汤,再有一小盆米饭,和一小篓子的煮地瓜。
阿明帮添柴的时候,瞧见了刘家的米缸,只剩个底,煮完今晚这顿,怕是连再煮个粥都不够了。
“吃饭了。”阿明不情不愿地喊。
没听到长孙曜回答,刘元娘轻声说:“我去请裴公子来吃饭。”
“唉——你别去。”阿明赶忙抓住刘元娘,她怕那糟心的小无赖当着刘元娘的面说那些杀千刀的话。
阿明又忙收回手,解释:“我这个表哥脑子不大好,性子也怪,我怕他冒犯你,我过去叫他吧,你们先吃,不用等。”
刘元娘愣,轻声道:“那顾公子,你去叫裴公子吧,我同爹爹就在这等你们来吃饭。”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就等着,绝不会先吃,阿明只得应下,出了厅房。
附近只有刘家一户人家,今夜又无星辰,放眼望去,全是黑黝黝的一片,只刘家厅房里有昏黄的油灯。
阿明借着厅房里映射出的微弱灯火,走到长孙曜身旁,没好气:“吃饭了。”
长孙曜撩起眼皮,但并未动作。
阿明伸手戳了戳长孙曜,重复:“吃饭了。”
长孙曜打掉阿明的手,冷声:“粗鄙之物,岂能入口。”
阿明压着气坐下,她心里虽多少忌惮小无赖,但这会儿是真气得要打人了:“我不管你的身份多么贵重,可我们几个又不是你的家奴,人家好心收留我们过夜,你怎么能把你那些破架子摆在刘家父女身上,还有我,你也不能把你的破架子摆在我身上,现在大家就等着你吃饭了。”
长孙曜冰冷看她:“他们巴不得这般做,与孤何干,至于你,该滚哪滚哪。”
“诶——你——”阿明气得咬牙,谁巴不得这么做了,刘家父女那是善良淳朴。
想那刘家父女还等着,阿明压着气拽长孙曜起身:“现在去吃饭,不要让刘家父女等你等的饭凉,你只要不说话就行了。”
她起初因拽着小无赖滚下山心有内疚,但这小无赖张嘴就讨嫌,她心里的那些内疚真差不多要被消磨完了,她现在其实懒得管这小无赖到底吃不吃饭,只是不能让刘家父女因等他等到吃冷饭。
长孙曜面色异常难看,拂袖甩开阿明:“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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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刘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