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九年,出使西域的使臣归来,时隔十一年,回来了。
邺京城西,某处小院,门房僮仆站在大门口,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不可置信地看向路尽头的人影。
四少爷回来了?生死未卜杳无音讯十一年,今儿这是、回来了?
僮仆懵懵回头看门里,四少爷还带回个孩子来,脏兮兮看着四五岁的孩子,据说是进城的时候走路不稳,扑倒在地,昨夜下了雨,路面泥泞,这一扑沾了一身泥,脏兮兮的,看不出容貌是否随了少爷。
也没来得及问是否亲生的,宫里的谒者来得快,少爷跟着他们进宫了,留下话让请个大夫来看看,那孩子起了烧。
哦对,僮仆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事,拍拍脑门正要把门关上去请大夫,忽的一阵风刮过,一道黑影擦着他的左肩迈过门槛往里走。
“什么人站住,私闯……哦。”
一看紧跟进门的拎药箱的老大夫,想起来了,是四少爷带回的另一个孩子,先去请大夫。
少爷带回来两个,一大一小,大的这个十六岁,记得自己的父母,记得自己姓江,名合,叫江合。
小的这个来历不明,一个月前山里捡的,临时取名子轻,姓什么还没确定。
高烧昏迷的子轻躺在床上,泥污的衣服已经脱下,脸和头发也擦拭干净,只挂着个肚兜盖了被子。
子轻皱着眉,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泡在水里,在水里徜徉,他只是来河边喝水,结果脚滑倒摔进河里,被暗流裹挟着漂啊漂,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快呼吸不了了,难受。
“唔,唔。”
他吐出几个气泡,手臂忽地被什么抓了一下,破水而出,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子轻睁眼,迷迷糊糊看见个熟悉的轮廓,他挣脱大夫的手爬起向那边,“阿、兄。”
江合接住扑过来扑歪的他,扯了扯卷起的红肚兜,盖住,触碰是浑身滚烫不正常,眼神迷离却瞪得老大,有气没力喊着“水”“水”。
江合倒了杯水,凑他嘴边,子轻下意识堵杯口吸——他是熊养大的,平日里都这么喝,被捡到后江合有教过怎么喝水,但他现在烧得迷糊,打回原形,把自己弄得一身湿,把江合也弄了一手水。
江合拿开杯子,把努力伸长脖颈想够的子轻单手圈住,子轻够不着,委屈巴巴瘪嘴,但没闹,只疑惑又委屈地看着江合。
“张嘴。”江合命令道。
“啊。”
江合凑近往他嘴里倒一点,再命令:“吞。”
子轻听话地咽下去,自觉“啊”张大嘴。
江合给他喂水,不动声色配合大夫把脉诊查。
屋外,看守大门的僮仆在好奇张望。这个小院一直空着,平时只有他和管家在,没什么客人来访,所以房间几乎空荡荡方便洒扫,只有东厢房这里有简单陈设,以应对四少爷回来或者主家那边来人。
门从里打开。
僮仆迎上去:“干爹,里边怎么个情况?”他问出来的管家。
管家:“出痘,这屋子你莫进去,你没出过,小心染上。你现在去主家找人来帮忙。”
“是。”
僮仆转身往外走,门外却正好来了两个陌生人。
他顿步,稀奇,今儿是什么日子,来访的人比平时一整年来的人数还多,先是宫里的谒者,现在这两位也是宫装,就是不知哪个宫的。
“听闻使臣带回个幼孩,大长公主有意见见。”来人道。
哦,大长公主府的。
“两位姑姑实在抱歉,这孩子病了。”
“病了?”大长公主府,端坐于上首、生相庄严之人反问。
“是的殿下。”两位姑姑回,表示亲眼所见,确实病了,不宜前来。
上首沉吟,转动腕间玉镯:“他的模样,像吗?”
左边的姑姑:“属下瞧着有三分像,仔细看确实有那边的影子,属下是说北胡人。”
——就在半个时辰前,使臣进城门后没多久,有守门郎将来报,说使臣带回个稚童,其眉眼长得很像当年红妆出嫁万人相送的和亲公主——
玉英公主。
和亲去了北边的北胡,诞下过一个婴孩,不过诞下就抱走失踪了。
右边的姑姑:“那孩子属下问过,说是大约五岁。”
“嗯。”座上之人微微颔首,“年龄这块对得上。你们且去安排,等他好了,带来我瞧瞧。”
“是。”
两位姑姑退下。
“你来。”唤贴身侍从近前,附耳几句。
“是。”侍从应是,也退下,带着其他人。
大殿瞬时空了,大长公主独坐在等待,指尖有规律敲打玉镯。
“大约五岁……年齿、容貌都合得上,玉英刚产下却被立即抱走失踪五年的婴孩,会是他吗?”
大长公主望向窗棂,无声叹息,当年无能为力,在和亲一事上说不上话,在孩子丢了的事上只有无用的口头宽慰,距离太远,什么都帮不上忙,派去关心问候的使者甚至是带着拿这事当筹码、与北胡谈判的任务。
——最终换来“十年不开战”的承诺。
孩子丢了,回来的这个与玉英长得似,与北胡也似,年岁正好是五,使臣将他带回,是否身上发现有信物?
“殿下,元二公子求见。”底下人来通报。
“元二?”大长公主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经提醒才记起。
元家二公子,出使西域的使臣之一。
这次使团只回来了两人——不包括捡回来的江合与子轻,回来只有两人,他是一位,元二。
另一位是方家排行第四的庶子,方四。
二人进宫面见陛下,作了简单汇报,陛下体恤旅途劳顿,让回家休息整顿,等明日再进宫详细汇报。
方四先行回去小院,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在等着,他们人生地不熟,有他这个熟人在旁多少有些安全感。
元二则是来向大长公主求请神医尘潜,为子轻求的。
尘神医不是大邺朝的人,他是南翼来的——北有北胡、南有南翼的南翼。
这是个神秘部族,族中几乎人均会医术,据说是从小就耳濡目染开始学。很多很多年前爆发过一场生灵涂炭的瘟疫,是他们平息的,各邦欠着他们人情,是以都对南翼格外优待。人们也门儿清什么上到七老八十、下到三岁小儿都医术高超是不可能的。
但总下意识会敬他们作神医。
当然,也确实出过神医,名副其实的。
厉害的人都有特殊脾性,比如尘潜,不去宫里待而是待在大长公主府,所以元二过来求请。
“尘医过去了。”大长公主说,之前她吩咐贴身侍从办的事就是这件,现下尘潜应该已经到了地方。
大长公主端详眼前这位风尘仆仆归来、衣裳褴褛容貌不修的男子。
“元二,你带回的那个孩童,你确定吗?”
元二自然知道问的确定什么,他答:“有六成把握,但也只是猜测。”
“猜测?”
大长公主狐疑打量他,“你此去十一年,和亲是在你离开后的安排,那时你与京已是完全断了联系,元家也无收到你的丝毫消息。元二,你是如何得知玉英之事,又如何得知她孩子的事?谁、告诉你的?”
因剃须条件不充分而留有一圈胡茬、但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元二:“殿下容禀,我是去年东回的路上被北胡抓到,从他们口中知晓玉英殿下的事,以及失踪孩子的事,还有又诞下一子的事,我曾想去见见玉英,却听得她的噩耗…….”
他沉默了一会。
“直到月前在山里遇见那孩子,年岁与样貌都凑巧,是以我把他带回,他不会说话,简单教过一些,咿呀连带比划告诉我们他是被一头特别大、特别黑的黑熊养大的。”
比划主要是对着江合比划,从水里捞起来后,子轻就像认定了那样,特别黏江合,似雏鸟破壳认亲。
元二又给讲了一些子轻的情况,问有无信物,表示没有。
又问起西行一路可安好,元二把在宫里时的汇报原样复述。
着人准备接风洗尘礼,两个都送去,以贺平安归来,让好好休息,人走后,大长公主许久站起,步至敞开的门阳光照耀处,微眯起眼。
持续十一年的西行,折进去多少人,只因先帝一念。
只因那个午后她与先帝争吵,吵到最后推门而出,看到了门外大变样,危楼拔地高百尺,人乘白蛇疾速向西,神乎奇迹,先帝一直惦记,想复刻高楼疾蛇,于是遣人西行。
“皇兄,人回来了。”她说。
“他们在西边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还需等待,但子轻的归来,算一种奇迹。皇室血脉稀薄,你传位的陛下只有两位皇女。”
“你立的摄政公主也只一位女儿,不过她腹中还有一个,如果子轻……”
——先帝去时留下遗诏,把帝位留给一个孩子,又让另一个孩子摄政,朝中分庭抗礼,斗得不亦乐乎。
大长公主忽莞尔:“如果我把子轻培养出来,由如今分庭抗礼变作三足鼎立,应该会很精彩。”
“殿下,长公主来了。”侍从前脚通报道。
另一侍从后脚来通报:“殿下,尘医回来了。”
第1章修改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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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历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