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教室里的吊扇转得发颤,空调风也呼呼袭来,却搅不动凝固的热浪。
胡孟寻瘫在前座,校服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生无可恋地转头。
后排的凃与知正用课本给睡着的师萌扇风,手腕规律地摆动,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微湿。师萌半边脸压在胳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口水印。
“我活着干啥,我死了算了。”胡孟寻说。
他默默把头转回来,突然理解为什么自己同桌宁可去上全日制补习班。
这日子没法过了!
师萌其实没睡着,他眯着眼睛偷看凃与知锁骨处的汗珠,那滴汗正沿着凹陷的线条缓缓下滑,最后消失在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里。
他想起上周去凃与知家看到的景象,老式电风扇在三十四度的高温里发出嗡鸣,奶奶用旧报纸折的扇子给写作业的孙子扇风。
不行,这种情况、这种热完全是慢性杀人,他要救救他男朋友。
三天后,师萌蹲在超市门口的树荫里,鸭舌帽檐压得极低,后背的T恤已经湿透了大半。
他第三次看表,时间为下午2:17,奶奶通常这个时间会来买特价鸡蛋,而凃与知此刻应该正在图书馆学习。
“同学,”超市玻璃门被推开,穿红马甲的店员探出头,“老太太往这边来了。”
师萌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消防栓也顾不上揉,飞快往店员手里塞了个信封:“就说抽奖箱在收银台右边!”
五分钟后,奶奶挎着菜篮推开超市大门,冷气混着广播声涌出来:“...恭喜本店今天第88位顾客获得清凉大礼包...”
“阿婆来得正好!”红马甲店员热情地搀住奶奶往回走,“今天有抽奖活动呢。”她特意把印着“特等奖”的奖券放在最上面,“您摸摸看?”
奶奶粗糙的手指刚碰到奖券边缘,整个超市突然响起欢快的音乐声。
“恭喜您抽中一等奖!”店员夸张地鼓掌,其他工作人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七手八脚往奶奶怀里塞礼品袋,“xx空调一台,包安装!”
“哎哟这...”奶奶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怀里突然被塞进一张巨大的中奖牌,“我...”
躲在货架后的师萌笑得死死咬住嘴唇。
“要登记地址哦。”店员蹲下来帮奶奶填表,“您孙子是不是在乌中读书?真巧,我们老板儿子也在那儿。”她状似无意地指着签名栏,“这儿写监护人名字...哎您眼睛不好我帮您代笔吧?”
师萌看着店员在“联系家属”那栏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终于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
傍晚六点,安装工人们扛着外机离开时,师萌正躲在一楼楼道里数蚂蚁,偶尔抬头偷偷看几眼。
他听见奶奶在屋里打电话:“与知啊,奶奶中大奖了,你晚上带小萌回来吃饭,空调凉快着呢。”
师萌抬头,看见奶奶拿着扫把出来,赶紧冒了头:“诶,奶奶,好巧呀,我来找小与知。”
老人对着师萌笑:“好孩子,刚念到你,你就来了,与知不在家,你进来坐会儿他就回来了。”
师萌心里松了口气,雀跃地进了屋子。
推开老式门的一瞬间,师萌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七月的热浪被骤然截断在身后,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瞬间浮起细小的颗粒。
老房子的霉味被过滤后的空气取代,头顶崭新的空调出风口正在安静地吐着白雾。
“好凉快呀!”师萌忍不住翘起嘴角,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奶奶坐回藤椅上,手里攥着那张印着超市logo的抽奖券,皱纹里都盛着欢喜,“中奖了!”她眯着眼把券子举到阳光下,像是要确认上面的字迹,“真是老天开眼。”
师萌正蹲在地上,帮奶奶把未择完的豆角折了,闻言手指一颤,嫩绿的豆角啪嗒掉进盆里。
他仰起脸,故意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震惊的表情:“奶奶运气非常不错呀!这是怎么中的?”
“说是...说是...”奶奶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着太阳穴,“好像是第几位顾客来着?横竖就中了!”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空调遥控器:“幸好是个实用的,也没说让我多花钱。你说好不好?"
师萌握住老人颤抖的手:“这个也太好了!应该是...老顾客的奖励吧?凃与知回来肯定很高兴!”
凃与知……不行,不能等到凃与知回来。就凃与知这个智商,看到他就能猜中前因后果了。
师萌决定,他得现在就走。
他突然站起来,道:“那个,奶奶我先……”
“小萌啊。”奶奶枯藤般的手攥住他的衣角。
老人仰起慈爱的脸庞,她盯着师萌看,声音异常清晰:“奶奶有句话想说,知道你是好孩子。”
窗外的蝉鸣突然静止,师萌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还有空调的声音。
“但与知这孩子...”奶奶望向凃与知的照片,用手轻轻点了点,“十二岁就没哭过了,脾气硬,我也知道...他没什么朋友。”
师萌没法反驳,还真是这样……
他尴尬地笑了笑。
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道:“以后你们上了大学,”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很远,像是穿透了斑驳的墙壁,抵达了遥远的未来,她又道,“不管去哪个城市...”
一滴汗顺着师萌的脊椎滑下。
“都要互相照应着,别让我操心啊。”奶奶的拇指擦过他眼下,“你带带与知,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字像根刺扎进师萌耳膜。他僵在原地,突然明白凃与知从不带同学回家的原因。
“当然啊!”他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应答,立即弯腰抱住奶奶。
老人衣领上淡淡的樟脑味让他有种安心感,他蹭了蹭,等他再睁开眼时,门缝外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凃与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手里提着装棒冰的塑料袋。
塑料绳在他腕上勒出深红的痕,融化的水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
师萌的背脊瞬间绷直了。
他看见凃与知的目光扫过崭新的空调,扫过墙上蜿蜒的银色管线,最后钉在自己脸上。
完了。
错了错了真的错了。
“啊哈哈...”师萌的笑声突然变得很响,“小与知回了啊。”
塑料袋突然坠地,红豆冰棒从裂口滚出来,在房间里冒着白烟。
凃与知向前迈了半步。
“刚刚...”奶奶的视线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游移,“小萌想说啥来着?”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师萌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我忘了。”
冷气出风口调整了风向,奶奶也把时间留给了他们。
凃与知把化得不成形的冰棒放进冰箱冷冻室,然后他转身走向师萌,拖鞋踩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水痕,T恤下摆在气流中轻轻晃动,露出腰间一小片被汗水浸透的布料。
“谢谢。”凃与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说,垂下的左手轻轻勾住师萌的校服衣摆。
“谢什么东东呀?”师萌还想狡辩。
“空调,”凃与知道,“装傻。”
师萌猛地抬头,正撞进凃与知的眼睛里:“小同桌怎么不骂我?”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凃与知闻言笑了。
师萌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崭新的空调安静运转着,墙上老旧的温度计指针终于从“高温预警”的红色区域退了出来。
奶奶哼着小调在厨房忙碌,锅铲碰撞的声响里飘来阵阵葱花的香气;凃与知站在他面前,衣服领口被汗水浸湿的深色痕迹逐渐干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温柔。
师萌笑出了声,凃与知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师萌猛地扑了个满怀。
“师萌…你怎么了?”凃与知被他撞得后退了半步,下意识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师萌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鼻尖蹭到对方微凉的皮肤,也闻到了熟悉的洗衣粉味道。
真是小说,这么热的天,身上竟然没一点臭味。
他抱得很紧,手指攥住凃与知背后的衣料,像是抓住了整个夏天最珍贵的礼物。
凃与知愣了一下,随即收紧手臂,掌心轻轻按在师萌的后背。
两颗心脏隔着胸膛贴在一起,跳动的频率渐渐重合。
厨房里传来奶奶愉悦的哼唱声,油锅滋啦作响,盖过了两人交错的呼吸。
谁都没有说话,但师萌觉得,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要动人。
窗外的阳光依然炽烈,但透过纱帘照进来时,已经变得温柔。
师萌悄悄睁开眼,看见凃与知颈侧有一颗小小的痣,他忍不住用嘴唇碰了碰那里,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明显一滞。
“……热。”凃与知低声说,却一点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师萌闷闷地笑起来,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夏天不热还叫夏天吗?”
是啊,夏天还是很热。
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独自在闷热的黑夜里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