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004.

朱漆棺盖在寂静中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百年未曾开启的封印终于松动。黑雾如活物般翻涌着退潮,露出棺中那具身着石榴红嫁衣的身影——鸦青长发垂落至脚踝,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爬满银线般的尸纹,唯有唇角一点朱砂,在幽暗中艳得惊心。

钱老板手中桃木剑剧烈振动,这并不是他的手在抖,而是灵器桃木剑在自鸣。他喉咙滚动,语气颤抖的嘀咕:“真……,真是红衣尸煞啊……”

一旁印翊指尖微颤,却是稳稳握住三支檀香,袅袅青烟在两人之间织成光网,将尸煞身上翻涌的黑雾隔绝在外。

棺内那红衣少女直直起身,袖摆带起的阴风卷着纸钱灰掠过印翊发梢,露出她眼底浓稠如墨的黑色——那是被怨气浸染百年的眼瞳,却在望向印翊时,泛起细碎的金芒。

“你……,是我云家后辈?”

她的声音像浸透了月光的寒潭,既有尸鬼的凶戾,也有沧桑的智慧,“不仅获得香师传承,又有真灵之力觉醒的征兆……”

“如今云家都是一群蠢猪么?让这样出色的天才来充当云海楼这一代的镇物?”

语气一顿,她又道:“当年那帮蠢猪能做出那样的事情,让云海楼成为世间凶地,如今把你这样的绝世之才丢进来,也不奇怪……”

钱老板看向印翊,心中很是诧异,这位小翊先生竟是云家的子孙?

印翊也很吃惊,没想到云海楼中红衣尸煞的来历,竟然是云家的先祖。略一推敲也合理,云海楼乃是云家负责镇守的凶地,当初云家先辈以自身镇楼也不奇怪。

当即,印翊行礼,恭敬开口道:“老祖宗,我正是云家子孙,被家族恶人所害。希望老祖宗网开一面,放我们离开。”

红衣少女头一歪,说既是我云家子孙,又是如此出色,本祖宗自然护你周全,放你们平安离去,从后门离开吧,那里的扫把鬼不会为难你们。

印翊千恩万谢,并承诺以后一定时常到云海楼门口,来祭奠老祖宗。

“走墙边。”

虽然有红衣少女的首肯,但是,印翊三人还是很小心,绕着后堂边缘,贴着爬满藤蔓的墙壁而行。

就在三人踏入后门走廊时,忽然仓鼠鬼发出“吱吱”轻颤的叫声……

无形力场降临的瞬间,檀香火苗诡异地横向燃烧。三人只觉一堵墙横在面前,难以前进分毫。

钱卓骇得面无血色,哇哇叫唤:“啊……,云家的老祖宗,你不能骗人啊!不是说放我们离开嘛……”

“不是我。”红衣少女的声音响起。

三人一仓鼠鬼转头望去,就见后堂中央石台上的那尊神像竟是龟裂,一道身影凭空而出。

金纹凝聚成的身影足有丈高,穿着似是古人打扮,广袖上绣着的云雷纹如融化的金水般流动。他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望向印翊:“你……,云家的子孙,要留下……”

印翊目瞪口呆,转而看向红衣少女:“老祖宗,这……,你要为我做主啊!”

然而,这位红衣尸煞,云家先祖的反应,却出乎印翊的意料。

棺材上,红衣少女的黑雾骤然凝聚,石榴红裙裾在神像前荡出涟漪。她悬空飘荡,竟是对着那道身影行礼:“您竟然苏醒了?”

“您要留下我这不肖子孙,是充当此处镇物么?”

“此子乃是我云家难得的天才,若是您允许,可否让云家其他子孙代替?”

那身影却是摇头,指着印翊:“他,要留下,成为云海楼的主人。”

红衣少女愣了下,有着讶然,旋即微微叹息,躬身行礼:“云海楼等待万年的主人,竟是我云家的后辈么?”说着,她看向印翊,说既然这位发话了,你就留在这里,担任云海楼的主人吧。

印翊呆住了,什么意思?难道他费尽心机,最后还是要被留在这鬼地方么?

黎明时分。

东边天际线刚泛起蟹壳青,街角的梧桐叶上还凝着未化的露霜。云海楼后院的木门发出老旧的呻吟,钱老板拽着儿子撞出门的刹那,五月的晨风卷着槐花香灌进领口,却吹不散他掌心的冷汗。

出了院门,来到大街上,看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钱氏父子终是松了口气,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算是出来了……”钱老板低语。

钱卓则是面带忧色的转头,恰好看到诡楼后门处,一个扫把影一蹦一跳,重重拍着门板,把后门关上,发出砰得声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鸦。

不由的,钱卓更加忧心了,看向父亲:“老爸,翊哥他留在这鬼地方……”

“胡说什么!”

钱老板抬手,在口不遮拦的儿子头上就是一记板栗,厉声训斥:“这可是云海楼,小翊先生以后的居所,别胡言乱语。”

钱卓立时捂嘴,转身朝着云海楼连连鞠躬道歉,而后低声道:“爸。你说翊哥他真的没事嘛……”

“能有什么事。那位红衣前辈,可是小翊先生的祖辈,不会害他的。”

“小翊先生不都说了,等他安顿好,还让你过来做客么。”

钱老板说这些时,内心也没底,小翊先生固然是高人,但是,待在红衣尸煞所在的凶地,真的会没事嘛?

突然,钱卓瞪大眼睛,指着身后的云海楼,惊呼道:“老爸,看!这楼在变……”

钱老板霍然扭头,就见云海楼高耸的飞檐,那些爬满尸藤的廊柱,此刻正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无数细小的金纹在砖缝间流动,像有生命的流光在迁徙。

转眼之间,阴气森森的诡楼焕然一新,仿佛是刚建成的新式豪宅。

然而诡异的是地面倒影——青石板上竟映出两个重叠的楼影,一座是记忆中阴森的诡楼,另一座则披着晨光古色古香的豪宅,檐角悬着的铜铃正叮叮作响。

饶是以钱老板的丰富经验,这样的情景也超出了他的想象,不禁叹了口气:“走吧。先回家。”

东边的天空,清晨的第一抹晨曦终是亮起,街上飘散的晨雾渐消。

街角的广播响起早间新闻,钱老板盯着橱窗里,自己和儿子的影像,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十六年前,经受万鬼侵蚀之苦,妻子才生下钱卓,临死前嘱托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儿子。

如今,钱卓摆脱了诅咒,终于安全了。

只是,回忆起十六年前的那桩惨剧……,钱老板眼中有着忧色,当年的受害者,并不仅是自己,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也卷入其中。

尤其是那具活尸。

“百鬼抬棺之局,应该算是完成了吧。那家伙此刻……”

想到主持“百鬼抬棺”的那个活尸,钱老板叹了口气,那也是一个可怜人,生前与人为善,却一家遭难,无辜惨死,还被炼成活尸,不得安宁。

今夜之后,那具活尸应该能长眠了吧……

……

距离青翼市南边近百里的群山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山雾像未凝的血,沾在计涛破败的衣袍上。

他踩着露水冷透的山径疾走,速度如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如同汽车一样的速度,脚上的鞋子早被磨破,露出的脚趾却感觉不到疼痛——自从被炼成活尸,胸腔里的心脏便不再跳动,也早已没了人的知觉。

随着黎明到来,计涛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他留存的理智并不多,却也知道体内的力量在飞速流逝,一旦力量耗尽,他将从活尸,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对此,计涛并不恐惧,反而感到喜悦。

说明“百鬼抬棺镇煞局”完成了,十六年来身上的诅咒之力也将消散。

说明不久之后,他就能长眠地下,与死去的妻儿团聚了。

脑海中浮现一些残缺的画面,那是十六年前的记忆,却如同雾里看花,怎么也记不起来……

唯一的执念,就是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与妻儿长眠地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座荒村的轮廓出现在前方。断墙上爬满了诡异颜色的藤蔓,缕缕死气飘散,在晨风中摇曳。

走进荒村,来到一栋老宅前,宅院的木门虚掩着,计涛“咯吱”一声推开木门,进入老宅内,堂间供奉一尊漆黑雕像,人身蛇首,百条手臂如僵死的蜈蚣垂落,每条腕间都缠着刻满咒文的红绳。

“计涛,你还敢回来?”

堂间传来压抑的咳嗽,云航依在神龛旁,苍白指节捂着嘴,不时咳嗽两声,唇角的血渍格外刺眼。

“百、鬼抬棺……已成。你……,遵守诺言……”计涛的喉间发出生锈齿轮转动般的声响。

看着掌心咳出的血迹,云航怒容满面,冷声道:“放屁!你说百鬼抬棺局已成?那我体内的真灵之力为何会忽然消失……”

对于这样的质问,计涛充耳不闻,只是沙哑的重复“……遵守诺言……”

瞧着面前这具活尸,云航目光冷厉,又看了看漆黑雕像上,百足臂上缠绕的红绳开始褪色,也不禁疑惑。

从计涛身上不断衰弱的力量,百足臂上褪色的红绳,可以推断“百鬼抬棺镇煞局”无疑是成了,可是,此局既成,那个血统卑劣的云家孽种身上的真灵之力,应该尽数被他吸收才对。

可是,云航体内的真灵之力不仅消失了,而且还遭到反噬,让他在家族比试中耻辱落败,还受了重伤。

“罢了。母亲也说过,云海楼诡异凶险,‘百鬼抬棺镇煞局’完全成功的把握只有七成。除去此局外,早有其他安排。”

云航压抑怒意,看向面前活尸,眼底翻涌着阴鸷,“放心。我会遵守诺言。让你和妻儿团聚,只是,究竟是不是地下,就不好说了……”

说着,云航抬手,按动了漆黑神像背面的一块血玉。

咔嚓……,神像表面浮现蛛网般裂痕,砰得炸裂开来,漫天血雾喷涌而出,一头人兽蛇身,百足蜈蚣臂的虚影蜿蜒而出,将计涛一口吞没,而后钻入荒村地下,没了声息。

在被吞噬的瞬间,计涛脑海中残缺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记得十六年前妻子抱着襁褓站在门前的模样,月白衫角沾着夜露,怀里的婴儿啼哭像浸了蜜,让他感到幸福,想着尽快忙完活计,就赶回来。

然而,再回村时,却听到妻子抱着孩子坠井的消息,悲痛欲绝的他,本想也追着妻儿而去,却意外在野外捡到了一个婴孩,有了寄托,他想将那个婴孩抚养成人……

之后,村长寿宴,有远方贵客送来“长寿酒”,他喝了之后,便晕厥过去……

再醒过来时,看到人间炼狱般的村子,以及……

成为一具活尸的——自己。

“终于解脱了么……”

晨雾如薄纱般渐渐消散,荒村上空盘旋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声音刺破寂静,惊起几片飘零的枯叶。

云航立在村口,看着阴气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村落间弥漫开来,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眼中尽是冰冷与狠厉:“计涛,我和母亲可是遵守诺言了。”

母亲许下的诺言,不过是一场残忍的骗局。计涛的魂魄与荒村的怨魂相互纠缠,被禁锢在此处,成为新的镇物,永远守护着他和母亲不可告人的秘密。曾经那个渴望与妻儿团聚的可怜人,如今只能困在这阴森之地,再无解脱之日。

……

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棂,如碎金般洒落屋内,在床榻上投下一片片光影。

印翊缓缓睁开双眼,睫毛颤动间,恍惚还能看见梦中萦绕的诡异画面。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轻叹一声,只当昨夜的疲惫让自己陷入了荒诞的梦境。毕竟,经历了云海楼里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诡事,做些离奇的噩梦似乎也不足为奇。

只是,噩梦中的情景,竟是计涛,以及云航,却是印翊没有想到的。

印翊皱眉,他很想当做是一场噩梦。

可梦中的情景却格外清晰——计涛僵硬的面容,云航阴鸷的眼神,还有那尊诡异的漆黑雕像,都真实得可怕。

“这真的只是梦么?”印翊喃喃自语。

突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印翊下意识地抬头,一张苍白绝美的面容瞬间映入眼帘。红衣少女垂眸俯视着他,鸦青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无风自动,带着丝丝寒意。

“鬼呀……”印翊吓得脸色骤变,慌乱中一个翻身,重重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都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云家的子弟都这般懒惰?”红衣少女轻启朱唇,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却又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她微微俯身,指尖轻点印翊眉心,一缕凉意顺着皮肤钻入体内,驱散了他残留的困意与惊惶。

原来是老祖宗……

那真是见鬼了……

还是白日见鬼……

印翊望着眼前的红衣少女,也就是自己的云家老祖宗,挤出一丝笑容:“中午好,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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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鬼蜮boss,我强亿点很合理吧(穿书
连载中宫燕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