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晨露未晞时,顾知瑾正坐在缠枝牡丹铜镜前梳妆。鎏金妆匣里躺着各色胭脂,她指尖蘸了桃色口脂,对镜轻点朱唇。窗外一树梨花瓣飘落妆台,与及笄礼备好的月华锦缎交相辉映——那绸缎是姐姐顾知瑶特意从江南订的,日光下会泛出珍珠般的光泽。

她出了门走向姐姐顾知瑶的院子。

“姐姐!”她提着鹅黄裙摆冲进嫡姐的院子,腰间禁步叮咚乱响。顾知瑶正在整理要赠她的缠臂金,闻言被撞得一个趔趄,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

“马车早备在角门了。”顾知瑶轻咳着拢住妹妹的手,“见你风风火火往后院跑,还当你落了什么要紧物件。”

“我...我只想同乘嘛。”她忽然委屈起来,指尖无意识摩挲姐姐掌心的薄茧,“姐姐的手真好看……”话未说完又雀跃转身,“比城南绣娘还巧三分!”

话音未落人已跑远。她最厌烦前呼后拥的排场,今日偏要独自溜出府去。刚蹑手蹑脚蹭到偏门,忽闻街角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她听到有人说话,并且远处传来马蹄声,于是踮脚望见一队黑甲骑兵。

角门外忽然传来铁甲铮鸣。男子的战马踏碎青石板上未干的晨露,玄铁护腕上还凝着北疆的霜雪。

铁甲铮鸣中,她看见那人勒马停在十里亭,铁甲还在往下渗血。

亲兵捧着圣旨欲言又止:“将军,陛下让您先入宫…”

“不急。”他扯下染血的护腕,露出腕间褪色的五彩绳——那是顾知瑾十岁那年亲手编的。本该腐朽的丝线,却因浸透他的心头血而奇迹般留存。

亭外老槐树上歪斜刻着:“街思出征日,知瑾长高三寸”。他唇角微扬——街思是他的表字。剑尖挑开马鞍旁的玄铁匣,一枚染血的玉簪静静躺在丝绒上。

顾知瑾每年上巳节都会偷偷在谢淮的战甲内衬缝一枚平安符,符纸里裹着她从佛前求来的菩提子。谢淮直到某次重伤换甲时才发现,每一件旧甲胄里都藏着她稚嫩的字迹——“愿衔思安,妹妹手拙”。

谢淮出征时,顾知瑾总爱趴在府中最高的阁楼上发呆,手里编着五彩绳,眼睛却望着城门方向。丫鬟们笑她“等情郎”,她却嘟囔:“我等我的义兄带糖葫芦回来,谁稀罕情郎?”

昨夜奇袭敌营时,他在主帅帐中握着这枚刻着顾氏家纹的簪子。无人知晓,正是这抹紫光令他疯魔般连破十八座军帐,将战争生生提前半年终结。

谢淮在顾府门前踟蹰。

“进去吗?”“她会欢喜吗?”“是否太过急切?”万千思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他正欲抬手叩门,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洞开。

顾府朱漆大门洞开时,谢淮战袍上的血腥气惊飞了檐下燕子。

谢淮出征前,她总往他行囊里塞一堆无用之物:磨牙的肉脯、防蚊的香包、甚至还有她最爱的布老虎。嘴上却说:“带着省得你无聊。”

“咦?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撞进耳膜,“谢街思,你方才在门前转圈的模样,活像被夫子罚抄的蒙童!”

“妹妹!”顾知瑶追出来,见妹妹正揶揄得胜归来的将军,忙低声喝止,又向谢淮福身:“将军见谅,小妹顽劣……”

谢淮目光掠过端庄的姐姐,定在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身上:“无妨。”春风卷起他未束的墨发,玄铁匣中的玉簪忽然折射出一道流光。

“…不过是个亲手雕的麻烦精。”

知瑾瞳孔微缩。那支三年前随手相赠的礼簪,此刻竟映着将军眼底未熄的战火,簪身上细密的裂纹宛如星河。

“你竟还留着?”她提着裙摆奔下石阶,“我以为早被丢在哪个箱底……”话音戛然而止。经年沙场征战,昔日少年已高出她整整一头。

她十岁时曾熬夜绣了歪歪扭扭的平安囊,谢淮至今贴身佩戴。某次宴会上,有贵女笑她女红差,她当场掀了桌子:“我绣的再丑,哥哥也喜欢!你们绣的金线凤凰算什么?”

“你还留着,我以为你早不知道放哪了,竟然还贴身带着?”知瑾走近他。

经历了一番生死的人身量更高了些。

突然,她猛地伸手去抓,谢淮却有所预料似的合上玄铁匣。金属碰撞声惊飞檐下燕子,他战袍上残留的血腥气混着松墨香扑来:“想要?拿你腰间玉佩来换。”

——那是她昨日刚从观中求来的护身符。

“谢衔思!”顾知瑾脸颊因为够不到玄铁匣而涨红,“这玉是…”

“是防我煞气的。”他低笑截断话头,剑鞘轻叩她腕骨,“可惜晚了,昨夜我屠尽北狄王帐时,它就在我怀里发烫。”

他每月十五雷打不动去护国寺,不是拜佛,而是把知瑾的八字刻在菩提树上。方丈说那树干已被刻得“血肉模糊”,他却笑着舔去指尖木屑:“要佛祖记住她的模样。”

谢淮突然剑鞘一横,拦住门外探头的小厮:“告诉厨房,今日的樱桃酪多放蜜。”他转头看向顾知瑾,“有人吃了酸就闹脾气。”

檐下风铃叮当,玄铁匣不知何时到了顾知里。她打开匣子的瞬间,玉簪上的裂痕突然化作一道流光,在三人眼前绽开一朵小小的烟花——正是她幼年最爱的“火树银花”。

裂纹间嵌着金丝,是他每夜蘸着灯油亲手填补的。三年征战,这道“星河”染过血、凝过冰,此刻却映着她惊愕的瞳孔——原来最深的裂痕,早被他熬成相思的鎏金。

“你居然…”她眼睛睁大,嘴角扬起:“记得这个!”

谢淮屈指弹她眉心:“毕竟有人当年为看这个,烧了我御赐的狐裘。”

“那又如何?大不了我现在赔你!赔你就是!"她嘴上逞强,心里早算准他不会计较。不料对方突然俯身:“现在便赔。”

“行,现在便就赔你狐裘!"她转身时鹅黄裙摆扫过谢淮的战靴,却被他用剑鞘拦住。少年将军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松墨混着血腥气的吐息拂过耳垂。

那缝着知瑾七岁掉的乳牙,十二岁写的歪斜"平安"字条皆被他锁进贴心的玄铁匣——连同她笑时溅落的梨花瓣、哭时砸在他手背的泪珠,一藏便是十年。

他盯着少女开合的唇瓣,心想若用这嫣红胭脂在她锁骨写下自己表字,该是何等光景。他喉结微动,却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若真用这胭脂在她肌肤上落笔,怕是连“谢衔思”三字都会灼伤她。

他摩挲着褪色五彩绳轻笑:“这绳子若拆开,怕是能从长安铺到北疆——每一根丝线,都是本将欠瑾儿的债。”

谢淮受伤回府时,顾知瑾总躲在屏风后偷看大夫换药。等他转头,她又假装刚闯进来,往他嘴里塞一颗超甜的饴糖:“吃糖就不痛了,你可别不信~”她将饴糖硬塞进他唇间,指尖蹭过他的虎牙,“你若敢吐出来,我便把药汤熬得比黄莲还苦,再捏着鼻子灌你!”

“且慢。”谢淮剑鞘轻横,“不如先同去正厅拜见令尊?”

“那你若半路溜走,这债可就作罢了!”知瑾自觉拿捏住了他,眉眼弯成月牙,蹦跳着往前厅去。

她曾偷偷翻遍医书,给谢淮配安神的香囊,结果药性相冲,害他昏睡三日。谢淮醒来时,发现她趴在床边哭肿了眼,手里还攥着写满药材的皱纸。

檐角风铃忽响,顾知瑾站在廊柱阴影里,阳光透过她指缝,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蜿蜒的星河纹路。

当她在廊下笑得眼眸弯弯时,将军甲胄下的肋骨因她笑声而震颤发疼,恨不能拆了这副铠甲将她裹进来——用战火淬炼的筋骨作笼,心头血温养的伤疤为锁,让她的明媚只在他血肉里生根。

他收集她的一切,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顾知瑶向谢淮行礼。按礼制,她们姐妹原不该走在将军前头。知瑾可以任性,她这个嫡长女却不可失了规矩。

“顾大小姐不必多礼。”谢淮微微欠身,举手投足俱是世家风范。

“将军见谅,臣女已向父亲请过安了。”

谢淮颔首:“既如此,大小姐请自便。”说罢快步追上前方那抹鹅黄身影。

“瑾儿妹妹——”他三两步赶上,故意拖长声调,“等等哥哥可好?”眉梢扬起熟悉的弧度。

知瑾侧身歪头:“那我的好哥哥可带了蜜饯果子来?”

“自然。”谢淮从怀中取出锦囊,一支累丝嵌宝步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还有某人在信里念叨了三回的宝贝。”

“是玲珑阁的蝶恋花!”她捧着步摇爱不释手,金蝶翅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

顾知瑾笑嘻嘻地说道:“哥哥以后娶了新嫂嫂,还会给我带糖葫芦吗?”

谢淮眸色一暗,语气却淡:“不会。”

顾知瑾愣住,随即气鼓鼓道:“小气!”

他指尖捏碎茶盏,鲜血混着瓷片扎进掌心——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新嫂嫂”。

为什么她总是拿刀刺向自己心口——心痛。

“你第二喜欢的石榴缀珠钗也备下了,此刻应该已送到你闺房,还觉得哥哥小气吗?”谢淮笑的看着,知瑾看着他笑,觉得心都快融化了,美人一笑的画面可不多见。

知瑾惊喜地睁圆了眼睛:“这么多?哥哥待我真好!”

“既然哥哥好……”谢淮忽然压低声音,“瑾儿可愿回赠个礼?”

“要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他凝视着少女明媚的笑靥,指尖轻轻抚过她唇角:“不必准备,只要你平安喜乐。”

她可以对他任性、撒娇、发脾气,因为全世界只有谢淮会一边叹气一边替她收拾烂摊子,再揉着她的脑袋说:“瑾儿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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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
连载中顾烬如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