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格外潮湿,往年十二月中旬的广州并不冷,今年却与往常不同,街上大部分人已经穿上棉服。
看样子会是个难遇的寒冬。
市中心医院人来人往,窗台上的吊兰四季常青,病房里的帘子被轻轻拉开,一道浅光透过疏密云层渗漏进来,照在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意外衬得他身形有些瘦弱。
“二十七号床,挂水。”
纪星然收回手,把衣服叠好走到床边。
上午主治医师查过房,护士调了下输液速度,简单交代了一下这瓶药的注意事项:“有需要按铃喊我。”
他点头,琥珀似的琉璃眼眸微微垂下,透亮清澈,睫毛长而密,模样干净乖顺。
躺在床上的老人重重咳嗽了两声,睁开眼睛问他:“今天不去上课吗?”
纪星然弯腰塞被角的动作一顿:“在这里也可以学习。”
他耐心地说着,示意她看陪床上放的书。
这间独立病房不大,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很重,是少年能负担的极限,老人艰难地转过头,却没有看那些书,而是眼神混沌地盯着扔在角落里的小提琴包。
这个包有些旧,上面有经年使用磨损的痕迹,能看出之前是被人好好珍惜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然,是我拖累了你。”
纪星然反问:“你没生病前,是我拖累了你吗?”
末班车排不到,他瞥了眼手机时间,划掉游戏后台,把中午的全胜战绩截图发过去,对面罕见的没有立刻回复。
纪星然神色淡淡,他似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往上翻了翻微信置顶的聊天框。
一通电话忽然弹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手机虽然开的是静音,但纪星然依旧下意识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然后动静极轻的出了房间,轻掩上门。
走廊外,他接通了电话。
“老子的钱呢?不是说好了这周给?你拿去给那老太婆看病了是吧?纪星然你这个死人是不是活腻歪了,我说过多少次……”
电话那头的声音急躁又尖锐,毫不留情的直冲面门,纪星然对此见怪不怪,他没表情地将手机拿远了点,呼吸平稳:“两万已经打到你的卡上,剩下的,我会继续凑。”
“只有两万?想打发叫花子呢?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像条丧家犬一样跪在我跟前求我说,你老子还不上钱,你来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让我放过你奶奶。”
“到最后说的比唱的好听是吧,怪不得你妈跟别人跑了,一家子赔钱货。你老子欠了我九十多万,如今连本带利算算……”
纪星然挂掉了电话,将这个号码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楼梯间通常没什么人来,他沉默的靠在消防通道的墙壁上,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高架桥上的车辆飞驰而过,踩过水坑,鸣笛声阵阵。
难以言喻的疲倦感很深很重的涌来,一股脑将他淹没包裹,连同眼前的世界都灰蒙蒙。
手机叮咚一声,是消息提示音,纪星然低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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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预约的ivl训练赛14: 00-16:00 FT VS ASS已经开始,请不要错过哦!]
纪星然裹紧了并不挡风的外套,他垂眸看向屏幕,指尖停在上面很久,想要点开,最终却只是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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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一个星期的训练赛结束,各家战队又恢复了自己的备战速度。
ASS签运实在一般,前面小组赛抽到一个FT,后面胜者组抽签又抽到了瘸子里挑将军的YG。
实力强劲的队伍总不太希望抽到弱队,浪费时间且得不到实质性的提升,但像RT这种素质低下直接台上嘲弱队的也是旷古未有。
之前训练赛是谢晏去抽的,继承了ASS不知道从哪年延续下来的传统,主屠抽签。
然后喜提与两大联赛排名几乎垫底的队伍打比赛,训练赛打得十分松弛。
反观那边FT和YG的人苦不堪言,根本没人想对上谢晏这尊大神,被四抓三跑零封抬走是太常见的事情。
不过除了RT以外,其余几家战队私底下关系都不错,今天输了训练赛下场也能一块嘻嘻哈哈吃饭,反正是本土赛区的几支队伍交替着打,谁输谁赢也就那样。
近几年全球深渊比赛,日韩赛区的队伍体系日渐壮大完善,实力越来越不容小觑,ivl也统一战线不内斗,总归要选出最有能力的队伍去打国际赛。
算是圈内公认的一条不成文规则。
ASS基地内,Power肩膀夹着电话,他单手推开窗户,语气担忧道:“哥,你还能回基地吗……”
话音落下,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今天谢晏要回天行一中演讲。
老校长美其名曰为了不耽误学生学习,特意把演讲时间选在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结果刚到六点就下了雨。
也是够点背的。
天行一中有四个主教学楼,分别对应德智体美,学生食堂和宿舍在另外一边,主校区唯一的大讲堂还恰好露天,几条红色横幅挂得鲜明整齐,五颜六色的气球绕了半个场地。
不过再隆重的场面也被浇了个透心凉。
大雨如注,一阵冷风吹过,有几滴飘进办公室的阳台,打在窗边的花盆上。
谢晏穿了一身裁剪得体的深黑正装,这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长了一张很会谈恋爱的脸,远远看上去完全不像纨绔子弟,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优雅。
办公室没人,他对着镜子扯了下领结,好看的狐狸眼微眯,在外还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模样,心道比赛抽签倒霉就算了,回来演讲也遇上下雨。
但正事要紧。
他想起走前田园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没跟着他来。
紧闭的门被推开,谢晏闻声收回思绪,转身看向来人,眼神一亮:“老严,我想死你了——”
这会高中部的学生们刚下课,老严贴心地把门带好,怀里还抱着数学教材,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这么久不见,你小子确定是想死我了,不是想我死?”
两人多年师生,一直有来往,关系好的没话说。
谢晏佯装生气,赶紧呸了两声:“说什么呢,这玩笑能乱说?”
“没骗我?是真的想我?某些人现在摇身一变成大明星了,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
谢晏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难得有点羞愧的意思:“您别取笑我了,我再有什么成绩,也总归是您的学生。”
甜言蜜语一套套的,老严算是被他哄高兴了,哼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说吧,拍我马屁,你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不会想让我上台给你宣传游戏吧?门都没有,我可拉不下这老脸。”他坐下,慢悠悠喝了口茶:“你打的那游戏叫什么来着?两个人格?”
谢晏搬了把椅子坐到旁边,纠正道:“第五人格。”
老严对此评价:“人格还怪多的。”
“鬼主意我还真没有,您这次可是误会我了。”谢晏唇边的笑意更甚:“我是想向您问一个人。”
“谁?”
“纪星然。”
听到这个名字,老严一愣,他放下手中杯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纪星然啊。”
他重复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看着谢晏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和他认识还是和他家里人认识?”
谢晏的动作顿了下,接着摇头,没全说实话,他不清楚纪星然对打职业的态度,还是决定撒个小谎:“是我们队的教练和他认识,又听说他家里情况不太好,这不刚好我要回来演讲,就想让我顺路关照一下。”
理由合情合理,老严知道的有限,并没怀疑什么:“他家里是不太好,也申请了贫困生补助。”
“这孩子和他奶奶生活在一起,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据说是他父亲在外酗酒赌博欠了外债,他就自己做一些兼职还债,但最近没怎么来上课,应该是家里不太方便,校方那边礼貌性的慰问过,都被他推回去了。”
老严对谢晏不设防备心,加上谢晏的教练和纪星然认识,他就更没多想,伸手翻了翻考勤表,思考道:“今天下午他好像来了?高二三班……”
“奇怪了,按理说下午没什么主课,他怎么下午来报道了。”
他自言自语说着,打开了电脑:“成绩也挺偏科,中考擦边进来的,全科就数学看的过去。”
老严把电脑转向谢晏。
他专注的目光缓缓落在屏幕上,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怔在原地。
这是谢晏第一次见到纪星然的长相。
照片上少年额前的碎发已经有些长,微微遮盖住精致的眉眼,单眼皮,薄嘴唇,抬眼看镜头时有种难以言喻的厌世感。
在谢晏的第一印象里,他是个因家里遭变所以不好接触,性格堪称冷漠的未成年小孩。
他受田园所托要和他聊进ASS的事,故而包容他的冷淡,同样不可避免心疼他的遭遇。
但今天见到这张脸,即使只是照片,也很难不被晃一下神。
游戏打得好就算了,怎么有人证件照能拍这么帅?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雨水打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只能听见滴答滴的声音。
妥帖的西服随动作扯出褶皱,谢晏移开视线,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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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暗沉的乌云拢在一处,大讲堂还需要重新打扫,等待中,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偷偷带了手机,互相推搡着,冲谢晏的方向挤眉弄眼。
谢晏懒散地倚在栏杆旁,拉长的影子也被灯光模糊。
到底是大几届的学长而已,学生们乌泱泱凑过来和他插科打诨,三句话不离游戏,丝毫没把他当外人。
谢晏跟其中一个合完影,左手边的男生紧接着拿了个录屏回放给他看:“谢神,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我昨天晚上打排位,红夫人这一刀为什么空了?难道是距离不够吗?这都不震慑,我百思不得其解。”
谢晏接过平板看完视频,找了张纸垫在砖头地上,就地一坐,两条长腿窝在一处,正经道:“你问得很好,知道求生者的血条值设定是什么吗?”
他教学的模样认真,看这架势是打算讲课了,杵在旁边蹲着的女同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已经打开备忘录准备记笔记了。
这可是ivl最厉害的现役屠皇啊。
提问的男生立刻回答道:“恐惧值。”
谢晏满意地竖起大拇指:“所以你知道为什么这一刀没打中了吗?”
男生不解:“为什么?”
谢晏微微一笑:“因为这位求生者根本没在怕的。”
“……”
冷笑话笑倒一片人,他继续补充道:“还有,同学,你的回放时间是七点零五,上课时间不许打排位。”
“少玩点第五人格。”
演讲的时间不长,主要是一些感慨母校倾尽全力培养的客套话,走完形式,谢晏回换衣间换私服。
他在台上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纪星然,话都讲得心不在焉,最后的致谢词说的像检讨书,被老校长隔着看台甩了一万个眼刀。
按理说纪星然这张脸,是很好认的。
老严不是说他下午来了学校?
难道他急着回去打单子,所以提前走了?
可以,真够敬业的。
忙了一圈还没找到人,谢晏心情略有些气闷,给田园发了个消息。
广东下小雨:【没见到纪星然本人,他应该走了,也可能压根没来上课。】
夜色渐浓,雨水噼里啪啦的顺着缺口蜿蜒而下,他收了手机走出换衣间,想起自己没拿伞,在一楼教室门口等了会,才准备出校门。
两个女生背着书包从他面前经过,小声讨论着。
“又是那帮家伙,不过纪星然今天怎么来学校了,还刚好遇上他们。”
“难道是来看演讲的?他的伞也没拿。”
“不知道,好像就是演讲前面那会他才到的。”
“但是他一个人被叫走会不会有事啊,要不要报警?”
纪星然?
谢晏的神情怔忪一瞬,也来不及管有没有带伞,淋着雨下了台阶,赶忙拉住其中一个女生的手腕。
他的动作有些急,缓了片刻道歉道:“不好意思,你们刚是在说纪星然被人叫走了?被什么人?”
“啊……”被拉住的女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谢晏:“谢神。”
另外一个女生见谢晏样子十分着急,似乎和纪星然认识,便赶紧道:“他被几个校外的人叫走了,那帮人经常来找纪星然,好像是让他还什么钱,其他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校外的人,还经常来找他,那就只能是他父亲的那帮债主了。
黑色风衣被裹挟雾气的风吹起一角,谢晏平复着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脑海里已经脑补了一出未成年被残忍杀害抛尸荒野的连续剧。
无论如何,如果出事,他得去救纪星然。
女生指了一个方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往庆田那边的小路去了,大约十分钟前。”
谢晏下意识道谢,转身欲走。
那女生撑开一把伞,又叫住了他。
“谢神,那个……纪星然的伞没拿,他平时不常来,你要是见到他……”她小心翼翼地把伞递给他:“可以麻烦你把这个给他吗?”
谢晏没有犹豫地接过了这把伞。
终于要写到我喜欢的情节了哇嘎嘎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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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