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应遮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遇到熟人。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赵公子身娇肉贵，属实是一位娇娇人儿。
从未想过，他还有布衣粗衫，置身这种荒野的时候。
听到山神邬苗发问，应遮想了想，道:“有过几面之缘。”
赵乾似乎也从他的表情里想到了自己的从前，点头略有些不自在道:“曾随家父一起，拜见过应县令。”
虽曾见过，但两人却并没什么旧可叙。
庙外不好说话，众人一溜儿拥进庙里。
这间深山里的神庙，乃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院子里草木繁茂，花开四季。
一进门就是大殿，里面供着山神神像。
绿腰楚逍进了大殿，夫妻两相扶着噗通一声跪下。
邬苗不慌不忙，慢慢走在最后。楚逍期期艾艾，又磨磨蹭蹭，站在殿中的山神神像下，清清嗓子。
“大胆蛇妖，你可知罪！”
绿腰额头深深磕在地上，“小妖知罪，求楚逍大人开恩！”
赵乾亦求。
眼见着邬苗终于走进来，楚逍眼神一亮，刷一下打开折扇，将折扇挡脸，朝邬苗挤眉弄眼，传音过去。
‘现在怎么办？’
邬苗也传:‘什么怎么办？’
楚逍一叹:‘我本来想着，将那胆大包天的、敢绑我的小妖抓回来，一定要给她好看？可如今……’
邬苗皱眉。
楚逍心不在焉，折扇扇了两下，愁:‘如今我现在看那蛇妖同他丈夫，虽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却情比金坚，所思所想都是对方。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邬苗抱胸:‘你是苦主，下不了便不下呗。’
楚逍不说话。
邬苗咂咂嘴，奇怪:‘你说要让她好看，我却不知，你要让她如何好看？’
‘自然是打回原型，压在我那庙底，给我镇上几百年神庙！’
‘果然是够‘好看’的。’
传音止住，却也没有商量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楚逍抱头，叹息一声。
还是得自己来。
手里折扇咔哒一声收起，被握在手中。
楚逍大喝:“蛇精绿腰，胆大包天，迷晕土地，又伙同狐妖洗劫土地庙，我如今欲将你镇在土地庙下，百年不得出。可有异议！”
绿腰愣住，抬起脑袋。
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意料之外，她本应该欣喜若狂才是。
毕竟百年时光，对她这种早已成丹的妖怪来说，不过就是睡一觉罢了。
这样的处罚，已经是土地楚逍大人格外开恩，只是……
她转过头，看旁边赵乾。
赵乾一脸病色，眼下垂泪，正在看着她，目光欣喜又难过。
欣喜的是，绿腰捡回了一条性命。
难过的是，百年之后，自己早就化成一抔黄土，情谊再深，此生只怕也不得再见了。
楚逍不满:“蛇精？”
绿腰收回目光，咬牙拜倒:“小妖没有异议，只有一事相求。”
楚逍看邬苗，见她目光不变。
于是开口:“你说。”
“小妖戴罪，愿自散修为，打回原形。只求两位大人赐下神药，救外子一命！”
情真意切，叫在座无不动容。
赵乾亦不顾咳嗽，急忙伏地:“两位大人别听内子胡说……”
偌大神殿，香火缭绕。
寂静之中，邬苗开口:“若说神药，你身上不就便有？”
绿腰疑惑:“身上？”
邬苗笑:“山神土地乃天庭封的正神，领俸办事，俸禄之中有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就是灵露。”
“于妖怪神仙而言，灵露一滴可提升修为，三滴可开灵智，于凡人而言，强身健体自然不在话下。”
惊喜来得太快，绿腰又惊又喜，紧握住赵乾的手，眼泪满脸。
她看楚逍:“大人……”
绿腰身上倒有两滴灵露，但那还是与胡缘合作之后，他给的报酬。
她那时目标只在找药，又因处在神庙，心有畏惧，不敢多拿。
可毕竟是偷拿的不义之物。
楚逍冷脸摇扇:“你既然拿到了，就是你的。我堂堂土地，还缺这点？”
一整个财大气粗。
绿腰再拜:“多谢楚逍大人！多谢山神！”
笑还没挂上脸，邬苗又道:“不过，我看这位赵公子气虚体弱，似有魂魄不足之像，若要养好，两滴灵露恐怕不够。”
绿腰脸色又变。
赵乾却握住娘子双手，安抚一笑:“我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自小都这样过来了。曾有大师说过，我这辈子过不过二十。可如今我二十有二，就算现在死去，也尽够了。”
既如此，罚也罚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
正打算散去。
玲珑从殿外进来，见众人都在，喜道:“我还以为自己来晚了呢！”
又看楚逍，“我听得大人要镇这蛇妖百年？”
楚逍点头:“玲珑是觉不妥？”
玲珑环望一圈，笑:“倒不是不妥，只是小妖有个提议。”
众人疑惑，皆都看她。
玲珑道:“我看这蛇妖体内气息纯净，想来也是个走正经路途修道的好妖。既会制药卖药，也定会读书算术。大人若只将她镇在土地庙下，她这近千年修为岂不浪费？
土地庙里就我与大人，平日还好，一忙起来就分身乏术。”
顿了顿，玲珑接着道:“大人不若在她内丹上种下烙印，这样的话，她的生死就掌握在大人手里，既不能心生歹意不说，若是再有妖怪心怀不轨的闯进庙里，她也能帮忙看护。岂不两全？”
在内丹上种烙印，是妖怪们之间惯有的做法。一旦内丹上被种下这种东西，生死皆在烙印主人一念之间。
玲珑说完，又伸出手指，轻轻一点赵乾。
“至于这位赵公子。既然与应先生相识，想来也会读写，他若愿意，也能住进土地庙里，就不必夫妻分别。到时候帮忙算写，楚逍大人自然少不了他一份俸禄。”
话才一出，楚逍收扇抚掌。
“妙啊！玲珑此法，实在妙极！不如就照你说的办……”
“我觉得不妥！”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
站在门边的鼠叟举手。
见众人都看自己，他不慌不忙，捋捋唇上稀疏的几根胡须，道:“若这赵公子愿意，山神庙也想留他。”
邬苗瞪眼:嗯？
还没说话，楚逍已经跳将起来:“喵喵儿？你要同我抢？你不是已经有应先生了？”
猫猫不知道，猫猫看鼠叟。
鼠叟道:“我欲开一书院，授山里的小妖们读书识字、修炼法门，如今万事俱备只缺先生。若赵公子留下，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
邬苗挠头。
什么开书院？她怎么不知道？
正要发问。
鼠叟道:“到时候，若这些小妖们有学成的，就留在神庙和各地土地麾下，为山神大人和各位土地大人分忧解难。山神大人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日日奔波了。”
分忧解难？
不必像现在这样日日奔波？
邬苗眼睛大亮，还有这种好事？
她就说嘛，这几天又是述职又是去帮楚逍找场子，她没睡好，毛色都不光滑了。
还得是鼠叟，真是时时不忘为自己分忧解难，不错不错！
“不行！”楚逍更急，“等小妖们学成，还不知道要多久，我现在就要将他们带走！”
邬苗叉腰:“哼，想从神庙里带人走？你打得过我吗？”
“我不管！你耍赖！”
“怎么样？打一架？来啊来啊！”
“你耍赖！”
“……”
这庙里唯二的两位神仙，眼见着斗鸡一样，怒视对方，手爪都恨不得刮花对方的脸。
被争的赵公子，更是满头大汗，连咳嗽都忘记了，只怕两位神仙不顾脸面，为自己这‘祸水’大打出手。
绿腰更是脸色苍白。
周围几位神使却一点儿也不慌。楚逍大人又怎么是山神对手？
他们只等二位争出个结果，自己照着这结果办就是。
“我倒有一个法子。”旁边应遮不知何时从角落走出来。
争执的两位停住。
楚逍甩开扇子，狐疑道:“你说来听听。”
应遮道:“两位都不愿罢手，不若就叫这位赵公子前半月在土地庙，后半月在山神庙，如此一来，两厢便宜。”
楚逍听完，便觉此举可行。
他看邬苗，果不其然，也在对方眼中看到肯定。
顿时大喜。
“不错，不错。”
又问绿腰夫妻，主要是赵乾。
“赵公子可同意如此？”
虽是询问，可赵乾也不是无知小儿，知道自己哪里有拒绝的份？
更何况，他也不想与娘子分离。
遂点头:“在下同意。”
如此一来，诸事皆欢。
还给自己饶了一个能做事的下属，自己又能多睡些时光。
楚逍心情大好，一甩长袖，招呼玲珑:“好了好了，出来好几天，咱们也该回去了。”
玲珑却一脸歉意:“小妖恐怕不能与大人一同回返了。”
楚逍愣住:“啊？”
玲珑道:“胡缘那抹精魄尚在我手里，我想向大人饶几天假，让我把他送去城隍庙，请那里的大人带他轮回去。等做几世草木牲畜，魂魄也能补全了。”
说罢，也不管楚逍答应不答应。
又向邬苗盈盈一礼，指着正要从地上起身屙绿腰赵乾:“只这位赵公子，还请山神大人将这半月予楚逍大人。不然我不在，县里事务怕是要乱套。”
这只是小事，邬苗自然不会拒绝。
楚逍却叹。
叹的只是玲珑，她如此情真，可胡缘那只狐狸却对她……
罢了罢了。
“去吧。”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局。
云色浅淡，天边是一种亮丽明媚的橘红，归鸟啼鸣，飞入巢穴。
又已经是一日黄昏。
氤氲彩霞边，绿腰赵乾，相携步上云头。
站在山神庙前，邬苗看着这两位的背影，喃喃自语自语:“没想到，这人与妖之间，反而情真意切。妖与妖，居然……”
她想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词。
旁边应遮奇怪，“什么人与妖，妖与人？”
邬苗摇头，“只是有感而发。”
应遮不再多问，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夜幕在天地相接处露头，玲珑一人，彩衣披帛，裙带翩跹，踩着白云慢慢消失在天边。
而在与她相反的方向，绿腰赵乾相互携手，站在楚逍的云头上，越来越远。
冥冥之中，应遮似乎明白了邬苗刚才的一番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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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绿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