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住处·子夜
沈青崖捏碎蜡封。
第二张纸条卷在里头字迹潦草:“火起西厢房,疑烧文书,纳兰氏独立院中观火,未呼救。”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燃成灰烬。
总督府方向传来隐约人声,马蹄踏碎夜的寂静。
沈青崖必须判断火灾真相,社内警告与纳兰明若的反常行为形成矛盾信息,都需要她亲自验证。
两江总督府·翌日辰时
府门石狮披着晨露,门楣上“敕造两江总督府”的匾额湿漉漉的。
守门兵卒比昨日多了一倍,搜检进出者的手掌。
看来是在查火药痕迹。
沈青崖摊开双手。
掌心纹路细密,兵卒粗粝的拇指划过她虎口,那里有常年执笔磨出的薄茧。
“进去。”
西厢房已围起幔帐,焦糊味从缝隙渗出,像烧糊的粥底。
几个仆役抬着水桶匆匆走过,桶沿水滴砸在青砖上,炸开一朵朵深色小花。
纳兰明若坐在院中石凳上,正用簪子拨弄一盘残棋。
她穿藕荷色常服,发髻松散,仿佛昨夜只是观了场烟花。
“来了?”她未抬眼,“今日学棋。棋如世局,你教我汉人如何在这十九道上谋生。”
沈青崖福身,目光扫过西厢,窗棂烧成炭指,指向天空。
“听闻昨夜走水,小姐受惊了。”
“惊的是他们。”纳兰明若落下一枚黑子,“我觉着那火烧得好看,比府里这些年所有灯笼都亮。”
“烧了什么要紧物事么?”
“几箱旧账本。”她终于抬眼,瞳孔里映着沈青崖的影子,“我父亲说,烧了干净。”
纳兰明若将白子推至棋盘对面,指尖在沈青崖手背停留一瞬。
冰凉,带着晨露的湿气。
“账本为何存于西厢?”
“那原是我生母住处。”纳兰明若语气平直,“她走后,父亲把不想见又舍不得丢的东西,都塞进去了。”
“小姐的生母……”
“汉人歌女。”棋子“嗒”地敲在棋盘上,“康熙三年被逐出府,因‘满汉不通婚’的旧规。我八岁,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沈青崖呼吸微滞。
她想起老陈的话:“纳兰成德确有一汉妾,早年驱逐,内情不详。”
“小姐恨这规矩么?”
“恨?”纳兰明若轻笑,笑声像碎瓷刮过石板,“我该恨谁?恨我父亲遵了皇命?恨我母亲生为汉女?还是恨我自己,这副一半满一半汉的骨头?”
棋子被捏得咯咯作响。
沈青崖沉默片刻,轻声道:“民女只知,棋盘上黑白分明,可世间事多的是灰。”
纳兰明若盯着她,忽然倾身靠近。
距离近得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的、不知是露是泪的水珠。
“沈青崖。”她念这名字像咀嚼某种草药,“你昨日在河边,藏了什么?”
远处仆役泼水声显得突兀。
沈青崖试图获取火灾信息,纳兰明若反而抛出更危险的质问,将试探升级为对峙。
西厢废墟旁·巳时三刻
纳兰明若忽然起身:“走,带你看看灰烬里能长出什么。”
她拉起沈青崖手腕,力道不容拒绝,掌心温度透过布料烫进来。
两人穿过月洞门,焦糊味愈发浓烈。
幔帐内,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男子正蹲在灰堆里翻捡,脸抹得像灶王爷。
见纳兰明若进来,慌忙行礼:“小姐,还在清点……”
“清点什么?”纳兰明若松开手,蹲身拾起半片未烧尽的纸页,“这些陈年旧账,烧了反而省心。”
沈青崖目光扫过废墟。
炭化的梁木横斜如巨兽骸骨,水渍在地面汇成细流,流向墙角一处。
那里有块青砖微微隆起。
纳兰明若用鞋尖轻轻碾过那处隆起,转向账房:“昨夜谁当值?”
“是……是李三和张贵。”
“叫来。”
等待间隙,沈青崖假装整理裙摆,蹲身时指尖触地。
青砖下是空的。
她迅速抽手,袖口已沾了炭灰。
纳兰明若瞥她一眼,没说话。
两个仆役哆嗦着来了。
纳兰明若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像打量待宰的羊。
“火起时,你们在哪儿?”
“在、在耳房打盹……”
“打盹?”纳兰明若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黑色粉末在掌心,“那这火药渣子,是梦里沾上的?”
两人扑通跪地。
“小姐明鉴!是有人给银子,让小的在厢房外撒线香,延到子时自燃……”
“谁?”
“不、不认识,戴斗笠,声音压着……”
“给了多少?”
“二十两……不,五十两!”
“银子呢?”
“埋、埋在后院枣树下……”
纳兰明若笑了。
那笑容像刀锋抹了层蜜:“拖下去,各打四十棍,赶出府。”
她转向沈青崖,脸上笑容未褪:“瞧,灰烬里能长出真相。虽然这真相,也是别人种下的。”
火灾确系人为,纳兰明若处理方式干脆得异常,仿佛早知内情且另有打算。
书房·午时
棋盘已撤,换上饭菜。
四菜一汤,朴素得不似总督府规格。
纳兰明若亲自盛了碗汤推过来:“莲子羹,去火。”
沈青崖舀起一勺,莲子炖得酥烂,却苦得她眉心微蹙。
“没去芯。”纳兰明若托腮看她,“我故意留的。苦味让人清醒,对吧?”
她将自己那碗推过来,碗沿相碰,发出瓷器亲吻般的轻响。
她那碗莲子,芯已剔净。
“今日的棋还没下完。”纳兰明若忽然说,“但我累了。你替我抄段书吧,《诗经》,‘蒹葭’篇。”
沈青崖铺纸研墨。
狼毫笔吸饱墨汁,在宣纸上写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纳兰明若走到她身后。
气息拂过后颈,带着莲子羹微甜的热气。
“我母亲教过我这首。”她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她说汉人的诗,美就美在求不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沈青崖笔尖一顿,墨迹在“宛在水中央”的“央”字上洇开一朵墨花。
一只手从旁伸来,覆住她执笔的手。
纳兰明若的掌心这次是暖的,贴着她的手背,引导笔锋挽回那个字。
“写坏了不怕。”气息喷在耳廓,“修补便是。”
两人的手在纸上移动,像两尾鱼在墨池中交缠。
沈青崖感到心跳撞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氛围看似缓和,但这种亲昵本身就已然成为了新的试探。
离府路上·未时
沈青崖在府门处被拦住。
不是兵卒,是个穿深蓝褂子的管事,眼珠子转得像算盘珠。
“沈姑娘留步。按新规,凡进出者需登记所携物品。”
她交出书篮,里头只有笔墨和抄好的《蒹葭》。
管事翻捡时,手指在篮底细摸,显然在查夹层。
“可以了。”
刚迈出府门三步,身后传来纳兰明若的声音:“王管事。”
那管事一哆嗦。
“谁给你的胆子,查我客人的东西?”纳兰明若倚着门框,手里把玩着那枚黑棋子,“是我父亲,还是我那位急着想嫁进来的继母?”
管事冷汗涔涔:“小姐息怒,是、是夫人吩咐……”
“告诉她。”纳兰明若将棋子抛起,又接住,“这府里还能喘气的东西,暂时还姓纳兰。”
她走到沈青崖面前,从袖中抽出个小小锦囊,塞进她手心。
动作快得旁人几乎看不见。
“明日再带些真东西来。”她压低声音,“比如……你会不会抚琴?”
转身进府前,她回头补了一句:“锦囊里是糖莲子,去芯的。抵你今日那碗苦。”
河边柳树下·申时
沈青崖拆开锦囊。
里头确是糖莲子,但底下压着张字条,只有四个字:
“勿近枣树。”
她猛然想起,仆役招供的赃银,埋在后院枣树下。
纳兰明若在保护她?
是保护,还是警告?
显然,总督府内有人设局,且纳兰明若知晓内情却选择沉默。
她将糖莲子倒进河里。
莲子沉入水底,像一只只闭上的眼睛。
远处,云锦轩二楼窗口,老陈用铜镜反了下光。
是紧急信号。
沈青崖整理衣襟,朝市集走去。
袖中,那张写着“勿近枣树”的字条已被她揉成极小一团,藏在指甲缝的蜡丸里。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影子头部恰好触到总督府围墙的阴影。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像她此刻的处境,也像纳兰明若那“一半满一半汉的骨头”。
老陈递来的新纸条上:
“枣树下非银,乃火药三斤,官府已查获。纳兰氏继母胞弟,今晨以‘私藏火器’入狱。”
沈青崖抬眼看老陈。
他喉结滚动,补了一句:“但火药引信……是湿的。根本点不着。”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盏灯笼亮起时,沈青崖忽然明白了。
那场火,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烧毁什么。
而是为了照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