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虚空处再次传来咒骂声,“蠢东西,可恶!”
涂婴尽管虚弱,但嘴炮不能停:“你别光骂他,你也挺蠢的。”
天际一阵沉默,半晌,虚空才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在骂你……”
涂婴不以为意:“那你全家都蠢。”
半截男人:“……”
涂婴嘴角勾笑,戏谑口吻:“你号称绝对主宰,但实际上根本控制不了在场的所有人和动物。你只能诱惑他们。不然精英男也不会被一条冻僵了的刀鱼杀死。”
整个梦境都在升温,虚空结界都变得通红,很显然,半截男人被激怒了。
“不是吗?”涂婴话锋一转,神情更是轻蔑,“当然,真正杀掉他的是他自己的软弱。我猜到他会把时间拨回到小学生快要踩死我的时候,因为那是他最安全的时候。你们本质上都是一类货色,都是躲在别人背后的小人。打算自己渔翁得利,让别人当炮灰。我知道时间改变后动物不会改变形态和位置,即便精英男拨动时间,刀鱼仍然是冻僵的,而且不会改变位置。我就小赌了一把,赌我记忆里他要移动的位置没有错。”
“他回到那一刻的瞬间,”涂婴轻轻“啧”了一声,用手比了个“对穿”。
机关算尽,反算自身。
半截男人彻底被激怒了,虚空中传来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与之相和的,还有女人尖锐地叫喊声。
涂婴再熟悉不过的,从一进入到游乐场里就差点穿破他耳膜的尖叫声——
波浪长发女人血色红唇里冒出一对吸血鬼一般的獠牙,干枯如树枝的十指上长出尖刀般的长指甲,她慢慢异化成一只野兽,眼中布满猩红血丝,朝着涂婴的方向扑来。
涂婴虚弱,只得生生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女人攻势正猛,涂婴自然避无可避。
涂婴的手伸到背包之内,那是他迫不得已时最后的武器……
然而女人就在长指甲即将嵌入到涂婴脑壳的瞬间,她的动作滞住了。僵硬又扭曲的女人在这一刻像系统崩坏了的人偶,一边恶狠狠地死盯着涂婴,一边又在痛苦地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她仿佛被两个灵魂极限拉扯着,在这具已然破碎凌乱的躯体内反复斗争。那如同过期油漆一般惨红色的双唇颤抖着,口中嘟囔——
“杀了他!听主人的!”
“他救过我,不能杀……”
两种声音此消彼长,各有胜负,涂婴无法得知她的内心究竟在经历怎样一番争斗,但大抵可以看出,她本心不坏。
只是今时今地,涂婴没有心慈手软的立场。涂婴右手举起一落,女人两眼一黑,跌在涂婴怀里……
他趁着女人兀自纠结的间隙打晕了她。
涂婴没有理由杀一个本心想要放过他的人,但也不会给自己留一个危险因素。涂婴抽出精英男的皮带将晕倒了的长发女人绑了起来。
场面一度血腥又滑稽——一个被刀鱼钉在椅子上的死了的男人,裤子慢慢滑了下来。
此时涂婴已是外强中干,尽管动作仍旧干净利落,但他暗自砸么着灵力已然消耗殆尽了。
四周回荡起轰隆轰隆一如虎啸一般的声音,涂婴猜测,那是半截男人盛怒之下的呼吸声。
虎啸声裹挟着猎猎罡风低吹过青丘山及人小腿高的劲草,山坡上原本严阵以待的青丘白狐们面面相觑,皆是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涂婴也不例外,说到底,他也是青丘九尾狐中的一员。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倏忽间侵占着他的四肢百骸。
这并不合理,青丘一族天生神骨,即便与邪祟斗了这么多年,涂婴也鲜少出现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在怕什么,它们又在怕什么……
突然,青丘狐族中一只成年公狐率先发难,一跃而起直杀涂婴咽喉。速度之迅捷,下手之凶狠,以至于涂婴根本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尽管躲过致命一击,颈侧仍旧被咬出一道大口子。
鲜血渗出洁白无瑕的皮肤,像绽开一朵妖异绚烂的血之花。
只是依旧没有疼痛感。
涂婴双手掐诀,试图用最后一点灵力与之对抗。然而一种强大又无形的对抗力量死死压迫着涂婴,莫说是实战法术,就是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
涂婴清晰地感觉到了溺水的沉重与无力,然而他却看不到水的形态。
水……青丘涂山一族能化水为万态,涂婴只学其皮毛。族内能御水者众多,但能修炼至此出神入化境地的只有一个人——青丘族最尊贵的公主,涂婴的母亲。
涂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拎起,他试图挣扎这封住他口鼻的窒息感,然而四肢很快便无力起来,一切尽是徒劳。涂婴的双眼开始涣散,远远的,只看见青丘之山上屹立着一位九尾白狐幻化作的高贵典雅的女人,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像神临大地一般,只食指轻点,便呼风唤雨。
不过一念之间,就能要了涂婴的命。
那个身影,是无数次出现在涂婴梦里的身影。她矜贵又温柔,是涂婴凄苦又潦倒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存记忆,是他一直能够苦中作乐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是他的母亲,无数次在梦中只能远观无法亲昵的母亲。
涂婴怎么也不会想到。终于有一天,他竟然会被自己梦中的母亲杀死。
濒死感让涂婴感到异常乏累,他掐诀的手松懈了下来,耳边传来轻声的劝解:“放弃吧……”
放弃?倒也不失是一种解脱。与人类和邪祟斗了千百年,东躲西藏了千百年,他难道没想过放弃吗?可每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都是梦里的母亲一遍又一遍鼓励他,一定要活下去。
但此刻,他梦里的母亲,要杀掉他。
眼中青丘山上的景物和人越来越模糊,风声与虎啸声也渐渐不再入耳。涂婴的五感开始变得混沌模糊,他像是还在母体之中蜷缩的胎儿,被水声紧紧包裹着。
生与死,何尝不是一种轮回。
一个低沉舒缓又空灵悠远的声音赫然出现在涂婴的意识里:“这就放弃了?”
谁?
声音并不是由耳朵传来的,更像是由涂婴心底冒出来的。声音冷冽,语调里带着些许嘲讽,却并不使人生厌。
涂婴无力回答,声音再一次传来:“宵小而已,你着相了!”
虚空之中的虎啸声霎时间止住了叫嚣,只剩下不明所以的狐狸们仍旧在摇旗呐喊。
这是谁的声音?清泉般悦耳又掷地有声。涂婴没听过这声音,却又觉得无比熟悉。
一朵无光也能剔透晶莹的雪花静静地从涂婴的口袋里飘了出来,它缓缓迎风而上,闪耀着悦人又不刺眼的光泽,在天空中优雅地打了个转,最终落在涂婴眉心中央。
浸润无声,瞬化无形。
一种沁润心脾的力量缓缓流淌至涂婴的四肢百骸,他像是劳累之后狠狠睡了个饱觉一般,整个灵魂都被洗涤清爽。
像是一股积蓄已久的力量在涂婴的内核深处赫然爆发。不过须臾一瞬,仿佛日升月落千百回,沧海桑田几千载,天地的灵气都在雀跃着,汇聚着,最终涌入涂婴的体内。
耀眼夺目的光芒似万把利剑,原本混沌浑浊的天地似要被劈开。洪水猛兽在这晶莹的光晕下都变得异常温顺,青丘山上的狐族面面相觑。
年老的白狐似乎见多识广,低眉顺目地发出嘤嘤的嚎叫声,似在哭诉,也似在祈求……
涂婴仍旧闭着眼,但他颀长的身体慢慢漂浮起来,舒展着,稳稳地浮于虚空之中。万丈光芒在霎时间幻化成一只九尾白狐的形态,其身之大,可贯天地。其形之伟,睥睨众生。
老狐率先匍匐在涂婴法天象地的九尾白狐脚下,嘤嘤作乞,身后的狐族亲众也纷纷效仿,跪拜着他们的小王子。
涂婴一双桃花明眸缓缓睁开,碎金一般夺目的光线打在他细密卷长的睫毛上,却丝毫没有给他澄澈的双眼带来一丝阴翳。
他于虚空中缓步向前,法天象地的九尾狐光晕亦步亦趋。
他坚定地看着青丘山上母亲神女一般的形态,双手掐诀,山海为之撼动。
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慌张的神色,那原本矜贵端庄的形象也顾不上了,她只连连后退,口中呢喃:“婴……”
青山崩裂,海水翻滚,马戏团的舞台坍塌,在场的所有动物都抱头鼠窜……
结界就要裂开了。
虚空中传来半截男人痛苦地哀嚎:“为了活命,你要亲手杀死你的母亲?”
时至今日,他仍试图蛊惑人心。
“母亲?”涂婴风华无限的脸庞上无悲无喜,语气却严厉异常,“我的母亲曾为救山海生灵不惜以身殉道,也是尔等宵小画其皮毛便妄图伪装的?”
一道海水幻化的利剑不偏不倚正穿青丘山上女人眉心,也将她身后的结界一分为二。
青丘山,海水,马戏团……幻梦之下的一切都开始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穿插着的走马灯幻象——
瘦高眼镜男在进入到剧场之后便踹了半截男人一脚,起念于傲慢……佝偻老者地铁骚扰女生而被众人殴打,归因于**……精英男的妹妹因为他低头忙于工作而溺身海水,起祸于盲目……肥胖小学生因为太能吃而体重超标被家里严格控制,贪婪于暴食……波浪长发女人的孩子在动物园的互动环节中被原以为安全的虎仔咬死,困宥于仇恨……涂婴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呼唤母亲的名字,沉溺于痴恋……半截男人还未身残时杀戮过重,罪过于暴戾……
贪,嗔,痴,爱,恨,恶,欲……
天地轮转,一阵头晕目眩。半截男人短促痛苦的呼吸声中夹杂着不甘的呢喃:“你以为这是我的梦么?没有你们每个人的执念,织不成这个梦。涂婴,你不是救赎者,你也是杀人者……”
夜色如漆,粉墨重妆的闹剧终于乱糟糟的谢了幕。再睁眼时,涂婴站在大马戏帐篷门口,广播里公共:“尊敬的游客朋友们,‘清梦星河’项目到此结束,恭喜过关的游客可以进入幸运猫咖休息了!”
周遭死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杀戮,没有循环,没有和亲族的冲突,没有母亲,也没有法天象地……
直到一群小丑乱哄哄地将大马戏帐篷拆除——
精英男被钉死的尸体还留在座椅背上,佝偻老者已经被砸成肉酱,白骨旁的眼镜还带着斑斑血迹,被冻僵了的动物们四散逃窜……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肥胖的小学生恢复了正常大小,一脸惊恐地看着涂婴。涂婴没搭理他,径直走到长发女人跟前,解开绑着她的皮带。
木讷的女人正欲说些什么,远处刚刚现形的咖啡厅响起了广告声——
“喵喵喵,嗷呜……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