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尘见诸位鬼们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心中了然。
穆家众鬼应当是每晚都要重复当年出事的情景。
今夜我突然闯入此幻境，与他们之前发生的情景不符，打破了之前一直重复的场景。
就像大家一起扮角唱戏，唱的好好的突然有个观众跑台上又蹦又跳，这人便出戏了。
鬼自然也就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已死，现在已是鬼魂。
自然是想要吃我果腹，但可惜扫把太硬啃不动，就只好放弃。
现下只能尽力忽略掉我这个违和点，重新扮起角儿来，自我欺骗。
以为自己还活着，继续进行这场死前的盛宴。
绍尘默默看着，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变故，于是站在一边看戏，想了解这本来鼎盛的穆家，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回鬼们完完全全把绍尘当成了空气，无视他继续谈笑，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绍尘倒也落得清静，众鬼把他当空气。
他便直接趴到人家脸前，仔仔细细观察众鬼的表情。
趴了几只鬼，发现他们谈笑间的神情中都有点紧张还隐隐透着几分欣喜，穆老太太更是频频向门口瞄上几眼，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到来。
过了一会儿绍尘就听见穆老太太对着他旁边的孙儿讲话：“昭儿，都这么晚了。你爹他怎么还没到呀？”
那名叫昭儿的孙儿就转过去给老太太捏捏肩，边捏边笑着说：“祖母，您别着急，许是路上耽搁了，爹写信说他今天一定到呢。”
那话音刚落，绍尘就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祖母，一定是爹回来了！”穆昭这半大小子不再捏肩，满脸兴奋地向大门处奔去。
中间差点左脚绊右脚，与地板来上个亲密接触。
绍尘和穆家其他鬼一起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圣旨驾到，穆家接旨。”门外传来独属于太监特有的尖细、中气不足的声音。
众鬼刷一下的跪倒了一片，绍尘依旧站在原地，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跪。
过了好一会那喊话的太监才终于进了门，是个白发佝偻着腰的老太监。
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见眼睛，掀起眼皮瞅着下面乌泱泱行礼的穆家人，看到所有人都跪着后，才抬手打开了那明黄的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穆氏大郎穆远，护驾有功，德行兼备、吾甚为欣赏，着令穆远任兵部侍郎一职。穆远生母刘氏，性情温良，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二品诏命夫人，钦此。”
“命妇接旨。”穆老太太起身，上前接过了圣旨。
老脸激动的泛红,挥了挥手让下人掏出了一袋银钱，塞给那老太监。
“公公，大郎可是随着您一块来的。怎的没见到他进来？”
穆老太太盼儿心切，杵着拐朝门后望。
“夫人您别急，一把年纪了当心摔倒，不就是侍郎大人嘛，奴才这就让他过来见您。但这钱就不必了。”
拿起钱袋掂了掂：“啧啧啧，还真不少，都顶上奴才一年的俸禄了。这钱来的也不容易。这可都是穆家的血汗钱啊。”
“哈哈哈哈哈。”老太监捧着钱袋，笑的捂着肚子顺气。“哎哟，奴家笑的肚子疼。”
随手一丢将那塞来的钱摔到老太太怀里：“老夫人还是收回去吧，毕竟，这人也得留个棺材本不是？”
神情一肃，抬手往后一挥道：“带上来吧。”
老太太脸色一白，腿不知是气的还是慌的，猛的一软。幸好被穆昭扶住，才不至于当场倒地。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穆老太太将棍猛的超地上敲，狠狠地盯着那老太监，绍尘觉得她一定想敲的不是地，而是想用拐狠狠地那老太监的头。
“穆家满门忠烈，为皇上办了多少事。我儿乃正二品侍郎，岂是你这奴才能够喝使的，并且我这钱......”
穆老太太忽然卡住，呆望着门口，绍尘顺着她的目光朝前看。
只见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扛着一个大麻袋快步走了进来，站在老太太面前把麻袋往下一丢。
“这是什么？”老太太声音颤抖：“我问你这是什么？大郎呢？我儿呢！”
那士兵一脚踹到了那麻袋上。麻袋口没系，里面露出来了半截身子。
绍尘上前仔细观摩了一番，发现此人面色晦暗、嘴唇乌紫，鼻口处有污血残留，上半身没有伤痕，估计是中毒而死。
尸体上大片的呈现暗紫色的尸斑，绍尘戳了戳他的胳膊，软的。
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伸头在尸体旁边嗅了嗅，特有的腐臭味钻进了鼻腔。嚯，绍尘赶忙缩了回去，抬手扇了扇去味。
“这人估计就是老太太心心念念的穆家大郎，这人都臭了，估计死了两天以上，应该在京城时候便被人毒死了。
转眼去看老太太的反应，只见她瞪大了眼睛，惊恐的盯着麻袋里的人。
身子抖的像筛子，张大了嘴巴却没发出声，只能从她沙哑的嗓子里听到那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呼吸。
老太太终于没忍住扑的一声摔到了地下，跪着往前爬，去摸穆远那张浮肿的脸。
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啊!我的儿呀。”将穆远的尸体抱在怀里，发出了打着颤的尖叫。猩红的眼里溢出了热泪，滚到脸部褶皱里，浸湿了那绣着仙鹤的紫色吉服。
绍尘在旁边看着穆老太太眼眶飙血，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没一会便糊了满脸。
老太太之前肯定也抱着穆远哭过，但现在已是幻阵，她已经死了，鬼自然流不下泪，所以她从眼眶滚落便只能是血。
老太太流着血泪的脸。面容狰狞毫无美感可言，怎么看怎么丑，但无论多难看，这场景也绝对没人能称上一句讨厌。
“皇上有旨，穆家不幸遇上马贼，全家老少皆被贼人所害。朕深感惋惜，赐刘氏一品诰命，追封穆远为兵部尚书，谥号 ‘忠义’！”
老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又响起，读了一道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圣旨。
拂尘一甩朝大门处喊道：“李大人，你还在等什么?穆家都被贼人所害，你还不动手！”
语毕，绍尘听到门口传来盔甲行走的哗啦声，一支百人左右的军队走进了主屋。
这支军队装备整齐，全由青壮年组成，神情萧索冷僻，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汉子，全军的气氛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
训练有素的分成两列，站立在主屋内，冲着穆家众人扬起了手中的刀。
李大人冲锋在前，不讲一声废话一刀带走穆昭的头颅。
血溅了老太太一身，将原来只沾了几滴红的紫色吉服几乎完全染成了红色。
李大人将刀口一转驾到老太太脖颈上，刀柄一转将要划破咽喉。
穆老夫人不畏刀锋，猛的回头朝那老太监吼道：“你这阉狗，你不得好......”
刀光一凛，喉头飙血。穆老太太的人头落地，血喷到四处。
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睁的极大，死死盯着那太监的方向。
军队其他人得令，四处砍杀穆家的其他人。一时间哀鸣声不断，鲜血在地下形成了一个个小洼，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绍尘赶忙避开血滩，心道：“得，这便是话本中典型的，伴君如伴虎。帝王翻脸不认功臣斩杀四方的故事啊。”
看见这称得上虐杀的行径，绍尘微微叹了口气，正准备挥手用灵力打破这幻境。
突然意识到事情有哪点不对。
一部分穆家人从主屋逃去了其他房间，按理说杀完之后不管就是了。
但是这些士兵为何要把这些尸体都抬了过来堆在一起？总不能是闲的没事干吧。
张望间发现这些士兵开始用刀把穆家人的头都割掉，主屋中的血腥气变的更浓了，让人熏的几乎喘不上气。
绍尘走到老太监身边听他们要如何打算。
“事情办好了？”老太监嫌弃的拿帕子抵住了鼻子，估计是觉得李大人身上的血腥气太浓，冲的慌。
李大人自觉的后退一步，朝老太监点点头道：“已经放好了，咱们现在开始吗？”
老太监没理，蹚血走到门口。月亮在空中悬着，光轻柔的洒下来，显的各外静谧温柔。
老太监对着柔和的月光，眼色几乎称得上悲悯，猛的合上了眼睛，浮肿的眼皮肉眼可见的抖了抖。叹了一口气：“自咱家四岁进宫，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宫外的月亮。在里面一待就是六十多年，每天守夜时都是望天过活的。
“ 李大人，这宫外的月亮那就是比里面的亮啊，你说是不是。”
没等他回答，老太监便转过了身一甩拂尘道：“开始吧。”
李大人得令，指挥着士兵，开始有序的摆放头颅，把穆老太太的头排在中间。
再用血和着一些粉末，在那些头旁边画着一些符号。
绍尘上前讲那粉拿手捻了捻，轻嗅了两下。 “香灰，沉香，朱砂，这颗粒是、打碎后的玉粉？？？”
“ 呕”绍尘干呕：“混着什么东西这么腥。”
连忙拍掉粉开始观察图案，这画的是一种阵法，但具体什么用途倒是看不出。
但以人头、人血为楔子的阵法，邪性的很，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到阵法被大致画完，那老太监便慢吞吞的走到阵前,从袖口中掏出一把银白色的小匕首，将自己的手掌划破。
手指沾着血在穆老太太头的额中点了一下，再从额中延伸，蜿蜒的画着符，一直描到额尾。
直到她整张脸都用血糊上了一层歪七扭八的符号，才把手放下。
那用血画的邪阵却突然亮了一下，老太监擦擦手对李大人讲: “成了,点火吧。”
环视了一圈穆家那偌大的主屋，将脏了的帕子一把丢在地下。
伸脚将帕子踢到一边：“只烧主屋就行了，火势太大容易伤着百姓。”
“嗯。”李大人抱拳，转身欲走。
老太监用手将匕首上沾的血抿掉，瞥了李大人一眼，讲道：“大人没忘记皇上说过什么吧。”
绍尘看到李大人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军队，慢慢的撺紧拳头，咬紧牙关低下了头道：“微臣不敢。”
将拳头缓缓松开，朝身后的副官挥了下手。
绍尘诧异的看着这支军队的动作。平常人要是想点个东西，那都是由外朝内洒油。
但他们居然没有出去，就这样站在里面直接对着室内开泼，动作流利到麻木，就像是是在心里盘算了无数次。
李大人在周围走了一圈，确定周遭全部泼上油后，便让人取来火把，递给了已经擦完匕首的老太监。
老太监接过，望着那明亮的火苗，黑色的眼珠都被映红，腐朽的皮囊仿佛都变的鲜活，整个人都变得有生气了起来。
老太监盯着火把就这么大笑起来，笑的根本停不住，把那本就佝偻的腰笑的更弯。
衣服被火光照的通红，像一只蜷着的河虾。
最后一只手捂着肚子不停的咳嗽还在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绍尘心道：“这位公公，这可真就有些莫名奇妙了，真的有这么好笑吗？我为何完全没有明白好笑在何处。”
转眼看到旁边的李大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没有那么豪放，几乎可以算得上苦笑了。
绍尘：“......好吧，是我不懂。人类的悲喜果然与我不同。”
那位公公扶着肚子，终于直起了腰，脸上还有笑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恢复了严肃，一把将那火把抛到厅堂里。
火势很快开始变大，火焰把整个主屋照的通亮。
绍尘看到李大人和他手底下的兵在火势变大的过程中，就这么就一动不动、静静的盯着火式逐渐变大，像生怕火灭了一样。
直到火焰布满整个厅堂看上去再没有扑灭的可能。
那一刀能砍掉敌人头颅的将军，对着身后的那一群兵，像之前一样，身先士卒般的拔出了剑。
望着排列整齐的队伍，神色微动。
抬起剑来，剑招凌厉却对向了自己。挥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招。
竟挥剑自刎了。
倒下去的时候，脸正巧与穆老太太的头正对着。
士兵们沉默的看着将军在面前去了，什么话也没讲，也纷纷拔出剑，跟着抹了脖子。
前一瞬厅堂里乌泱泱站的全是人，现在全地下躺了成一片血尸。
有的血还没留净，身体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动。
从破裂的气管里挤出一阵阵的抽气声。
绍尘被他们这利索的死法惊的不行，感觉脖子周围凉飕飕的，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抬手给自己套上了一个灵力罩隔绝幻境中的火焰。
那老太监独自站在厅堂中央，看着周围已经全部自裁了的军队，毫无留恋的转身，抬步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用布满斑点的手慢慢的抚着那两道明黄的圣旨。
抬头看着快烧到自己脚下的火焰，不知是不是被火晃的，那窄的像一条缝的眼里竟晃过一丝泪光。
一把将那银白色的匕首扔到火里，双手抖的不行，试了好几次才用力的打开圣旨。
用他那本就尖细刺耳，现在更是如乌鸦般鬼哭神嚎的嗓子大叫：“皇上有旨，皇上！有旨!”
火引到椅子旁边，点着了他的袍子，顺着衣摆朝上烧。火焰燃的飞快，霎时他整个人都被火包裹住，成为了一个火人。
绍尘隔着灵力罩都仿佛闻到了人体被火燎到产生的焦味。
那老太监躬着身子把圣旨护在怀里，发出了尖锐的惨叫，摔在地上成了一个火球。
不断的滚动着，尖叫到：“皇上！有旨！”滚了好一会，终于没了动静。
火势变的更大，眼看快要将主屋烧塌，绍尘在灵力罩里面都热的微微出了点汗。
隔着火焰，他瞄了一眼阵法，那些穆家人头眼睛竟然全部睁开了。
一个个眼眶里都涌出血泪，滑过脸滚到地板上。猩红的眼珠却都死死黏在左后方的方向。
穆老太太只剩下一个头，一边流血泪一边张大嘴巴在火中叫嚷：“报应，这都是报应！将军啊！穆家错了。”
那血从眼眶中流的更凶，苍老沙哑的声音发出了带着颤的喃喃：“错了，穆家错了。”
穆家的所有人头都从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呜咽，声音凄凄切切仿佛充满了悔恨。
绍尘听着这呢喃，心想：“莫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看着哭个不停的穆家人，绍尘掐了个法决调起全身灵力，把灵力分成若干等分，朝所有鬼脑门上打了一道。
一边输灵力一边用右手维持法决，开始念净天地神咒。
由于鬼数太多，灵力飞速的从绍尘体内流逝，仿若身体被掏空的感觉让绍尘面色猛的一白。 但还是又逼出了一部分灵力，加大了灵力的输入。
灵力逐渐融入灵魄，穆家众鬼的面貌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可怖，就是除头以外的身子却在缓缓长出，看上去着实有些不雅。
等到最后一句咒语念完，穆家人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连脸色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再不是之前诡异的青白。
绍尘终于松了口气，喘着气吐槽道：“终于结束了，差点把本仙榨干。”
那燎人的大火终于停了，被幻境重现的穆家主屋也已经恢复成了一滩废墟，留下的只有一滩齑粉。
绍尘看着对面站着的一大群鬼，打开了自己的折扇，仙风道骨的对鬼们讲道：“你们身上的祟气，我已消除干净。前尘往事莫要再追，抓紧时间赶去投胎吧。”
但事实上，就算不抓紧，他们魂体里的祟气已经消除，在这世上也留不了太久。
穆老太太站在最前面，一手牵着穆远，另一只手牵着穆昭。对着绍尘噗噔跪了下去。
穆家众人也跟着她跪，只见他们的魂体慢慢变淡，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绍尘有些诧异，这穆家的人也为鬼身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
就算再怎么没天资，多少也应该有点灵力存着，怎么会消散的如此之快？
“将军，救将军！”
“嗯？”绍尘猛的回神，发现是穆老太太在讲话。
穆老太太朝绍尘一拜，冲着他吼道：“将军、求求您，救救将军！”
颤着手指向左后方。
“哎，您讲清楚啊，救什么人？哪位将军啊？”
穆老太太回头，正要抬口，魂体完全透明，消散在天地间。
下一章，另一个男主就出来了！大家可以期待一下是怎么出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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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穆家大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