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奶白色的营帐里空无一人,他动了动身子,果然被捆得结结实实。
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张铺满了兽皮的木床,从这些兽皮的成色来看,这张床的主人身份很是尊贵,李贞大致猜到了是谁。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逃是逃不掉的了,索性再睡个回笼觉,他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声往这边来了。
李贞假寐着,帐内走进一人,步伐稳健有力,三两下便跨至他身前了,李贞在等着他开口,等了一会儿,却是那人狠狠一脚踢在了他身下的木板上,他假装没听到,被人踢一脚就醒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又是接连两脚,这下没法再装聋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昨夜那个薛族的白衣青年。
深眼高鼻,是狼族人惯有的相貌,却又多了几分俊美柔和。李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这一张脸在长安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此时也有几分自叹不如,微蹙的眉头和显而易见的怒意都掩盖不住这人好看的眉眼。
“起来,我阿祖要见你。”白衣青年开口道,他的声音醇厚悦耳,竟然还有几分孩子气。
李贞心道,这人既然被称为少主,那他的阿祖便就是薛山翁了吧,不曾听闻薛山翁有这般年岁的孙辈啊,便问道:“你姓薛?”
青年未说话,一把从床上将李贞拎了起来,他的臂力出奇的大,李贞好歹也是个八尺男儿,在他一只大手的钳制下,险些被扔下了床。
李贞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比人矮了小半个头,不禁有些沮丧,他背转身子,示意给他松绑,“至少得把我腿解开吧,不然你抱着我去?”
青年倒是大方,给他全身都松了绑,李贞却趁人不注意,转身按住了人肩膀,青年一个没站稳,被压在了床上,上手就要揍李贞,李贞也是练过的,他居高临下,将人制住,又一把将人衣领扯开了,除了一块结实的胸膛,什么都没有,“你的软甲呢?”
昨夜他射出那一箭后,便猜到了这人是穿着贴身的软甲,否则以自己的箭术,怎么连人皮毛都伤不到。
青年一把掀开了李贞,拉好衣领,面上皆是嫌恶,他昨夜却是穿了护身的软甲,那是他出发去鹰嘴崖前,阿祖借给他的,此时已经归还了,不过这等事也懒得跟这个长安城里来的小子解释,他耐住性子,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李贞动作快点。
“诶,那软甲是什么做的啊,回头我也做一件。”
李贞磨磨蹭蹭地边走边问,他瞥见那人的眉头越挽越深,心里却越发得意。“那你是不是姓薛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了,我爹呢?”
“那乌依古是死了还是跑了啊?”
李贞见他越不想说话,他就偏生想多问几句。他在长安结交的同龄人有许多,却没有这一款,深宅大院里算东算西,畏手畏脚,养不出这样又野又乖的。
竟然不踢人,只踢床。
李贞心里乐完,深深吸了几口裹挟着甜香味的湿气,他抬眼远眺,一支水源自北向南横贯而下,沿水坐落的,是星星点点的毡房,星罗棋布般,一眼望不到头。
他将目光再收近一点,便看见了薛族的军营,深色的长形大帐,每一个有足足十丈长,三丈宽,整齐地排布着,这样的大帐,少说能安置下百余人,李贞大致估算了一下,仅仅这片军营,便有两万人,这些人无疑是受薛族最高统领亲自指挥的侍卫之士。
而据他所知,薛族的贵族们也都有权利豢养骑兵,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平日里可以各居其所,战事一起,皆要听从主帅的号令,看来薛族号称的五万铁骑并不是虚张声势。
李贞收回目光,看见了前方一座气势恢弘的奶白色圆顶大帐,比他先前睡觉的那个大多了,想必这就是薛族首领薛山翁的牙帐了,牙帐所在之处,便称中军。
这一带显然是薛族贵族们的长居地,也就是骆驼泉的泉眼,所谓泉眼,便是河道更宽更深,蓄水量更大的地方。
李贞看着一路上这些大帐,又看看在前面带路的白衣青年,心道,这人既然是薛山翁的孙辈,那为何他的大帐,无论是规模,还是位置,都赶不上其他贵族们的,难不成他是薛山翁失了宠的孙辈。
李贞进了牙帐,一眼便瞧见了端坐上方的老者,老是够老了,但盛威犹存,这就是暗地里给唐军使绊子的薛山翁,可是兵不厌诈,人家也是凭本事。
李贞不及薛山翁开口,先见了礼,“李贞见过首领大人。”
薛山翁本以为眼前这小子会开口大骂,不曾想是这般的礼数有加,这份气度倒真不失为大唐江夏王的儿子,笑着回道:“小郡王不必多礼,达达尔说请回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客人,我等便都想瞧一瞧。”
达达尔?原来这狼族小子叫这个名字,他忍住笑,望着已然站在薛山翁下首的白衣青年,不无揶揄地说道:“少主确实很好客。”
薛山翁干笑两声,“来了便是客,小郡王只管住下,吃的用的,马上就送去。”
这是要扣下自己做人质的意思,不过这也表明,唐军的粮草安全无虞。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薛族是在唐军手底下吃了些苦头,但其根本还在,而这个薛山翁也还没打算与唐军和谈,漠北还真的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李贞又与薛山翁客套几句,全然不提父亲与此次的战事,这是大事,还轮不着他来说道,他当好他的人质就行。
出了牙帐,李贞玩心又起,清了清嗓子,试着叫了一声:“达达尔?”
走在前方的白衣青年一愣,“......不许这么叫我!”
“诶,你阿祖方才不就是这么叫你的?”
“......不许你叫!”
“哦,那你阿祖教你照看好我,咱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
前面的人终于转过了身,板着脸,看也不看李贞一眼,很不情愿地开了口,“我叫肆叶护.赦月,阿祖是我的外祖父。”
李贞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本正经地问道:“赦月...那你读过《山海经》吗,里面有个人叫后羿,他是射日的,你们认识吗?”
赦月转身就走。
李贞大笑着跟了上去,“赦月走慢点,我道歉,跟你玩笑几句,你这人平时不说玩笑话么?”
赦月不理会,拔腿疾走着。
“那我问你正经的,你和拔灼是什么关系?”李贞当然知道,肆叶护是漠北狼族最尊贵的姓氏。
听到拔灼的名字,赦月缓下身形来,眼神坚定地说着;“我和他有着同一个父亲,但我们是仇人。”
李贞唏嘘着,但凡帝王家,不都是这样的宿命,就是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身世,漠北狼族终究是栽在了大唐手里的,国仇当前,自己也算得他半个仇人。
“你和拔灼是仇人,那他为唐军所杀,你是不是该感谢一下我们呢?”李贞盯着赦月问道:“或者...至少可以不提报仇的事呢?”
赦月看着李贞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标致的杏眼,清澈圆润,很像骆驼泉的泉眼,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莫名是他很熟悉的东西,或许,这个长安来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虎狼之辈,他宽了宽心,回敬道:“怎么,你怕了,怕我杀了你?”
李贞大笑起来,“你阿祖都不敢杀我,你敢吗?”
赦月转身又疾步走去,剩下个李贞在身后边追边笑。
笑归笑,李贞确实能将赦月目前的处境猜个七八分。
方才薛山翁的牙帐内有七八个薛族贵族,见了赦月,也只有两三个出声招呼,其余人皆是端着个架子,当作没看见,当着薛山翁的面都是这样,背地里,这肆叶护的小子日子怕是更难过咯。
李贞回到赦月的大帐时,薛山翁差来的侍从也将换洗的衣物连同食物一道送来了,吃的都是肉食,穿的是按照大唐的习俗来的,心道,这薛山翁莫非是想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再换个好价钱。
李贞见赦月坐在那里,低首擦拭着自己的腰刀,动作有些粗鲁,应当还是在为自己方才讽刺他的那句话生闷气,莫名地,竟教李贞动了几分恻隐。
那话确实刺耳,李贞有些后悔,自己也不是没有过那样的心境。
母亲进了灵感寺,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每每看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观与他生母杜氏嬉闹玩耍时,他也觉得自己像是王府的外人。
“你磨刀干嘛,想砍我吗?”李贞摩挲着手里崭新的唐装,试图找个台阶下。
赦月不作声,手上的动作更用力了。
“我要沐浴换衣,你能不能先出去,我借你大帐一用。”
赦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望着李贞,满眼不解,大家都是男子,有什么好避讳的,他却不知,李贞出身李唐宗室,自小遵循的礼仪也就仅仅比帝王家少一点,先前在军营里,那些都是为大唐出生入死的将士,同吃同住不必多说,可眼下对着他一个外族人,还是有几分难为情的。
赦月见自己不走,李贞当真就那么杵着,只好起身出去了。
漠北缺水,李贞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缺。
薛族的侍从给他备下的水也就够他平时洗把脸的,谈何沐浴啊,李贞不禁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担忧。
他换好衣物,简单吃了点饭菜,便走出了大帐。
赦月瞧见一道墨绿色的身形闪出了他的大帐,他不是没见过穿唐装的,像李贞这样好看的,他承认是第一个。
一身合体的圆领衫将他挺拔匀称的体魄勾勒出来,从领口探出来的,是一段白皙紧致的脖颈,一双英挺的长眉,眉下那双眼让那张本就已经很出众的脸更显得不可多得。
赦月看着李贞嘴角噙着浅笑向他走来,只有那副神情是他熟悉的,剩下的九分他都觉得陌生。
昨夜将李贞捆回来的时候,并未觉得江夏王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可看着眼前这个贵公子,他才明白了,阿祖为何对这小子客气有加。
他的出身,他的父亲,他的教养,他背后的势力,他是李贞,又不仅仅是李贞。
李贞见赦月盯着自己,便用手扶了扶头上的幞头,“是这个歪了吗?”他自小仆从环绕,像戴幞头这等事,哪用得着自己动手,确实不太会。
赦月摇了摇头,回了自己的大帐,李贞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这个狼族的小子怎么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呢?长得惯有男儿气概,心里莫不是住着个小姑娘,就是这个小姑娘力气可真不小呢。
李贞从赦月身上收回心思,负手远眺,他估摸着,父亲也快来了。
果然,午时刚过,李道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