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听闻此事,饶是这一年里经历过了诸多事,还是免不了心悸。
只因,这小公主并非病死的,而是,被捂住口鼻,绝气而亡。
而下此毒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后,王氏。
有宫人为证,皇后携太子前往承香殿看望小公主,正巧圣上也在,许是圣上不愿见皇后母子,便在后殿未现身,而皇后母子前脚离去,圣上与武昭仪来哄逗爱女,却只见一个惨死的襁褓婴儿了。
而皇后匆忙离去之时,遗落在小公主枕边的锦帕便是如何都抵不掉的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圣上大怒,眼下皇后、太子均被禁足各自宫中,无圣命,无人得见。
一时间,废后的传闻甚嚣尘上,若说这两个字以往只是在文武百官的心里流转,而今已是可以摆在明面上私自议论的事了。
再加上这一年来,作为王皇后最大靠山的长孙太尉,在朝堂上频频失利,先前那般一言九鼎、一手遮天之势已不复存在,自然有的是人敢借机生浪,将‘废后’传得跟真的一样。
王皇后自然痛哭冤屈,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任谁都会信,唯有她,有下此狠手的动机。
皇后素来善妒,且入宫多年,身无所出,而武昭仪生下一子已被封为昭仪,如今再诞下公主,位分更要再进一步,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察觉到危机,便将对武昭仪的恨意,转嫁到了无辜婴儿身上。
可此事在李贞看来,却又蹊跷。
皇后王氏出身显赫,骄纵跋扈,与李治也是少年夫妻,向来在夫君面前藏不住什么事,耍小性子争风吃醋拉帮结派那是常有的事。若说她敢杀了公主,在李治刚登基之时,关陇贵族气势如虹之时,她绝对敢。
可今时不同往日,王氏也不是十几岁的无知少女了,从她平日对太子的训导便知,她眼下还是想以忍为主的,所以,没来由,她忽而性情大变,竟还要亲手去杀死公主了。
况且,王皇后去承香殿这一趟,是与太子同去的,莫非一个母亲会在孩子面前杀人,还是说,忠厚仁孝、年仅十岁的太子会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去杀死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却丝毫不加以阻止,这等想法实在是杀人诛心?
李贞料想,此时的宫中一定精彩得紧,自己此时贸然进宫进言,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又听闻,千牛卫奉命查禁东宫时,有受太子殿下之托,将其亲手写下的折子呈递到圣驾面前,可君王连看都没看一眼,便付之一炬,可见圣心正怒,已经全然不顾父子情谊了。
三岁孩童都知,‘子不教,父之过’,姑且不论太子究竟有没有犯错,而犯了错只被严惩,而无教导,那是君臣,而非父子。
就在李贞犹豫愤懑之际,宫中又传出惊变,小公主并非是死于皇后之手,真凶,是太子殿下。
有宫人作证,皇后与太子同出承香殿,但不多时,太子独自返回,并入殿内,且再出殿时,步履匆匆,神色慌乱,以至于撞翻了宫人手中的花瓶都不自知。
这等奇事,直听得李贞也皱眉,可哪个宫人胆子再大,也不敢随意攀咬当朝太子,作这种证,即便是千真万确,也要吃顿板子,遑论做假证,怕是连全尸都留不得。
李贞如何都坐不住了。
守在东宫宫门处的千牛卫陡然看见了李贞前来,虽知如今这东宫不得放进去任何一人,但又不敢明着阻拦这一位,只说会立即着人去陛下面前请命。
李贞深知这些当差人的苦楚,不欲为难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了。
“小郡王想必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的吧?”
李贞循声看去,便从左千牛卫中郎将苏烈的眼神里读懂了其用意,道:“正是,陛下眼下悲痛万分,便教我来东宫走一趟。”
他虽不知,苏烈为何要好心放他进去,但他能觉察到,这位苏将军,并无恶意。
千牛卫当即便将人放了进去。
李贞在东宫内殿看见李忠时,却见这位被禁足的太子殿下还在读书。
读书好,读书教人心静。
李忠听见脚步声,抬首看见了李贞,忙起身恭敬唤一声,“小郡王叔叔。”
李贞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瞧着少年面上还算镇定,但眼底深处的惧意一览无遗,他糊涂了,莫非,那小公主当真是死于这孩子之手?
“殿下在害怕?”
李忠道:“忠儿是很怕,所幸,来的人是小郡王叔叔。”
李贞不解,“你此时,不该想着去求见你父皇的面吗?有错便认,无错也当为自己一辩才是。”
李忠摇了摇头,“父皇此时,不想见我,更不想听我说什么……况且,真到了父皇面前,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李贞心道,李治虽对这个孩子算不得多好,但向来也没亏待过什么,便道:“便说实话,你父皇自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李忠苦笑一声,转而却问:“小郡王叔叔能进宫来,便是依然相信,公主妹妹不是死于我手,对吗?”
“我自然相信殿下。”
李忠却道:“可宫人没说错,与母后同出承香殿并分别后,我确实又独自返回了一趟,想必那被我撞翻花瓶的宫人也是可怜我,并未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指认我,但事实就是事实。”
李贞会意,所以,竟是太子自己指认的自己?
“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忠叹息一声,回忆起日前的事,“母后带我去承香殿,本是去寻武昭仪商议公主妹妹的满月宴事宜,想到昭仪娘娘刚刚生产完,身子尚虚,母后便屈尊亲自前往,可去了才知,父皇也在那处,父皇躲着我们,不肯露面,我们母子见公主妹妹实在可爱,便围在小床边哄着玩了少许,方才离开,我可作证,杀害公主的凶手,确实不是皇后,可是,公主妹妹终究是死了。”
李贞听得蹙眉,少年那过分老成的眉眼间,并没有丝毫的疑问,只有深深的惧意。
“殿下,你看到了什么,对吗?”
李忠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小郡王叔叔,我独自返回承香殿的原因,是因我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公主妹妹的绢人娃娃,那绢人娃娃小巧精致,我自当要还回去的,可我刚踏进公主妹妹的寝殿,便看见刚才一直未现身的武昭仪站在那小床边,静静盯着公主妹妹在看着,我以为是母女情深的一幕,不忍打扰,便悄悄等在一边,却忽而见那武昭仪拿起一旁的枕头,捂在了公主妹妹的脸上……”
李贞听罢,方觉已然惊出一身冷汗,他平息心绪,问道:“李忠,此事,你没打算向你的父皇陈情?”
“小郡王叔叔,你还记得,我先前的请求吗?”
李贞不可置信般地望着眼前少年,那张笃定的脸上有着算计的意味,“你想借此机会,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好离开宫廷,离开长安?”
“正是。”
“大错特错!”李贞冷声斥道。
“可这样,至少我还能活命啊!”少年的泪花在眼里打着转,一张脸上,满是倔强与委屈。
李贞摇头不解,这皇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将一个十岁的孩子变成这般模样。
“李忠,你爱读书,好读书,那便该知晓,大丈夫立身天地间,不该身存污点,还是这等涉及手足相残的污点。”
少年想了想,却道:“此事昭告天下,我便再也无缘皇权,只是一普通人,有没有污点,又有什么要紧的?”
“你糊涂!”李贞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忠应声跪地,哭着道:“小郡王叔叔,忠儿求你,去父皇面前为我请命,便说我因妒生恨,一时鬼迷心窍,酿成大错,求父皇将我贬为庶人,发配千里之外,终生不回长安,此事,唯有你能开口,只要你开口,父皇才会听。”
李贞没想到,堂堂当朝太子,竟会为了活命,这般恳求,哪里有宗亲子弟该有的骨气与傲气,更心生不悦,“你起身,你如今的样子,哪里像一国之储君。”
李忠抬首问道:“忠儿只想活着,有什么不对吗?娘临死前,对我说得最后一句话,便是教我好生活着,武昭仪心狠如此,她的目的是什么,小郡王叔叔莫非不知,而母后不愿护我,也护不住我,我留在这长安城的最后结局,唯有一死,我并非贪生怕死,可古人云,‘死得其所’,我若死于这些肮脏龌龊的手段里,我为自己这条命感到不值。”
李贞盯着少年那狠倔的双眼,良久,终究叹息一声,十岁的孩子,哭一哭又算得什么呢?李治这般年岁的时候,不是哭得更厉害,并且,他得承认,彼时李治的心智,远远不及此子,他的心并非磐石,终究弯下身去将地上的少年扶了起来。
“子不疑父,但你却不信,你的父皇会为你做主?”
李忠抬起衣袖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问道:“父皇该如何为我做主呢?去将此事差个水落石出吗?去揪出真正的凶手吗?”
李贞想说一声‘未尝不可’,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如今的君王,他早已看不清。
但是,君王之道便是天之道,天之道,难道不该分清是非对错么?
他抱着一线希望,拍了拍少年尚且稚嫩的肩膀,道:“且再等等,让我再想一想。”
走出东宫,苏烈还等在原地。
李贞走上前去,拜道:“今日之事,多谢苏将军。”
苏烈回礼道:“都是为了大唐社稷,小郡王放心,我会亲自坐镇东宫,力保太子殿下安危。”
李贞点点头,他太知道宫中的手段了,此时,但凡李忠出点意外,便可被安上畏罪自杀的名头,那么此事,便会就此了结了。
“苏将军费心了,只是,苏将军怎如此确定,此事并非太子所为?”
苏烈道:“我信小郡王,若此事真是太子殿下所为,小郡王定然不会是这么走出来的。”
李贞一怔,继而笑了,笑罢,却又无奈叹道:“这是他的家事,是我管得多了。”
“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小郡王,陛下最信任的人,始终都是你啊,哪怕、哪怕……陛下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李贞望着眼前人,在思索着这话里的深意,李治的不得已之处,会是什么呢?或许,很多吧!
他道:“如此,我便再试上一试。”
从东宫到甘露殿的路上,李贞瞧着来来往往忙碌着的宫人都撑着伞,原来,长安的雨还在下着。
而此时的漠北一行,离开长安已有整整两日了。
因有女眷随行,脚程快不了,每日最多行两百里,但即便如此,半月后也能抵达漠北。
因是和亲,是以,和亲女子到了漠北,便顺理成章是漠北狼王的正妻,不会再有繁复的成婚仪式,如此,也不会耽误漠北少主肆叶护.勃格原定的婚期,而漠北双喜临门,还不知要热闹成什么样子呢,骆驼泉边的篝火,只怕几天几夜都不会熄。
李贞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
甘露殿前,跪了几位老臣,为首的是长孙无忌,这让他停住了脚,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又突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太尉大人的面了,此时陡然再见,发觉此人竟老了许多。
看着这些老臣这般不顾及自身年事已高,也要执意跪着的情景,李贞又想起了李忠那双布满惧意的双眼。这些人并非是为了皇后和太子跪,而是为他们自己的权势和利益在跪,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东流呢。关陇贵族们,这一年来势力大减,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力气,再去扶持一位新的太子了。
所以,他们要殊死一搏,哪怕他们也知,君王对他们早已深恶痛绝,但权力之争便是,不到最后一步,绝不可轻易言败,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斗争,也是一场能教前赴后继的人敢堵上身家性命的斗争。
李贞恍惚了,他的心头冒出了一个以往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所期盼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并且,也永远不会存在。
迈着大步走进殿内,却见窦从恩正守在内殿之外。
此人看见李贞来了,竟难得上前来阻拦,“小郡王,陛下龙体欠安,今日,还是不要进去了罢。”
李贞自然当这是托辞,不予理会,直道:“我有要事启奏陛下。”
窦从恩还在劝阻,“小郡王,陛下当真龙体欠安呐。”
李贞还是走了进去,他要硬闯,无人敢拦他,可当他走进殿内,却当真没看到李治的身影,坐在案几之侧的,是一个女子,素衣空面,正是刚刚痛失爱女的武昭仪。
听见脚步声靠近,武昭仪转首过来,两人四目相接,各自屏住了心神。
李贞眼里是毫不掩饰、毫不客气的质疑,他问:“是你?”
武昭仪却像是等候已久,缓缓起身相迎,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