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李贞在前往各大寺院行赏的路上,还在想着李忠的那句话。

这个孩子,非但早慧,而且通透,这教他心头着实犯了难。

太子乃国之根本,当初立一个庶长子为太子,虽是李治初继位时,迫于关陇贵族的施压所为,但也并非儿戏,况且,如今的王皇后虽不得圣眷,但只须安分守己,不犯大错,她的皇后之位还是稳的,这后位和东宫之位牵动得,可是很多人的利益,多的是人愿意保他们母子。

自己身为李唐宗室,似乎更该拼尽全力,去维护家国永固,宗庙不倒,可面对那个年仅十岁,却已看破自身危局,只想保全自己性命的孩子,又该如何呢?

李治只比这个庶长子年长十五岁,也即是说,这个太子将要在太子之位上做到很久很久,才可能会继位,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随着皇子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年长,总会有不甘心的,会起夺嫡的念头,到那个时候,不管你有多想置身事外,都是不能的,而那个时候的太子,背后还能剩下几分依靠呢。

马车转了个弯,李贞的心思似也转了一下,可是,出生在皇家,又有几人能凭着喜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之人,想做之事呢?

他搁置膝头的双拳松开了,叹一声,心道,下回再见李忠,再行好生劝诫一番,或许是那孩子近日心事太重,偶尔起了那样的念头,再年长两岁,知晓了权力的利害,便不那样想了。

行赏的最后一处寺院,便是母亲修行的灵感寺,李贞下了马车,收拾收拾心情,将这几日的忧思烦闷都暂时弃置一边,总不能许久不见母亲一面,还要愁眉苦脸的。

李贞是替天子行赏,一应寺众不分身份,皆要出来叩谢皇恩的。

赏赐的具体事宜自有随行的侍官打理妥帖,身为主使的李贞反倒要行为恭谨,言简意赅,既要有体恤之情,又不得失天家威严。

众人谢恩后,这桩事便就算了结了。

寺院方丈遣散众僧,宫中侍官也识趣地先行退去了,均知李贞既来了此处,少不得要与其母好生叙话。

李贞自然是如此。

他来到母亲厢房时,便见母亲已然备好了热茶和点心,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听闻你有此行,便托出门的僧人带了些,你这一趟要走几个时辰,斋饭的时辰也过了,早饿了吧?”

李顾氏边将点心都推至李贞手边,边笑着说道。

李贞当真是腹中有些空空,在母亲面前,何须做作,拿起块点心便吃了起来。

他瞧着母亲居所设施简陋,固然是身在佛门须得如此,却也简陋得过了头,这些年母亲身边也没有一个近身伺候的婢女,若需购置什么,还得托付僧人,时常会有不便之处,想到此,他这几日藏于心中的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

李顾氏只笑看着儿子,道:“我方才也该出去叩谢皇恩的,可方丈却教我留在房里。”

李贞道:“这方丈还算明理,若叫了母亲一道出来领赏,岂不是还要同众人一道跪拜于我,成何体统?”

说罢,母子二人皆是嗤笑不已。

李贞将遇到李忠之事说与母亲听,只听得李顾氏大骇,还真有人放着太子不想做的。

“贞儿,太子之位是大事,娘也说不出什么,你心中自有定论,娘只道,顺势而为。”

李贞却觉母亲这话,似乎还有其他深意,他吃罢点心,也喝了茶,又与母亲笑言几句宫中又添皇嗣的闲话,便窥见了母亲面上欲言又止的神色。

该说的还是得说,该问的还是会问,这一个正月,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总不能躲躲闪闪,一个字都不提及。

“贞儿,听闻你身上有伤,可好利索了?”

李贞面不改色,平静回答:“区区小伤,还劳娘的牵挂。”

李顾氏笑着点头,下一刻,眉心一皱,泪已滑落。

若江夏王府还在,谁人敢对她的儿子动那样肮脏的念头。

李贞见母亲落泪,知是母亲心疼自己,依然故作镇定地安慰道:“娘,欲害我的人,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哭什么呢?”

李顾氏边擦眼泪边摇头,那个什么许公子是死了,可于李贞而言,此事还未结束,尽管眼下长安城中再无人敢谈及,可以后呢?

李贞不知如何出声安慰母亲,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般,惶惶不安地坐着。

李顾氏擦擦眼泪,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物,等又坐下,便递给了李贞,“贞儿,你看看。”

李贞接过一看,却是一张凭帖,其上记着白银二百两,存于城东的兴昌柜坊,他不解,“娘,这是何意?”

李顾氏勉强一笑,这是她一早就想交给李贞的,冬至那日,到底还是犹豫了,可眼下正是时候。

“贞儿,这笔银子,是我与你父亲成亲前,便有的,不算王府里的东西,你拿着。”

江夏王府是被抄家的,别说银钱了,王府里的一凳一椅都得拿出去充公,这道理,李顾氏也懂,也不想自己儿子惹上麻烦,是以得将话说清楚,免得李贞不肯拿这银子。

“银子不多,但也能买下一处小院,你日后在长安,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李贞闻言一怔。

他今日来到这灵感寺里,最怕的,便是母亲提及‘男夫人’,但母亲想必是顾及他颜面,始终未曾提起,可给银子买院子,教他搬出去另住……这大致是一个母亲最委婉的提点了吧。

这些日子,赦月住在四方馆,自己还能回那薛府小院栖身,可长安城中,谁都知晓,兴化坊最靠里的薛府,是漠北狼王的宅子,他是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出入其间了,还是母亲想得周全。

想到这里,李贞心虚地瞧了母亲一眼,或许,母亲一早便对自己与赦月的关系有猜测了,否则,怎会对‘男夫人’避而不谈,而只是给自己银子呢,忍不住面颊一热,“孩儿不孝,这银子我便收下了,不日便去找处小院。”

李顾氏没想到,李贞会这样爽快地收下银钱,心头却更沉几分,若那‘男夫人’之说是莫须有的事,自己的儿子今日断不会这样听话。

李贞捏着凭帖,藏于心中的那想法更是笃定了几分,还是得去李治面前,说两句昧良心的好话,跟人讨个官做做,总不能二十郎当的年纪了,还得靠母亲来养活吧。

况且,还有一个李观呢,他早晚也是要回长安来的,即便不回长安,假使要在别的地方求个小吏做做,也得朝中有人才好开口。

眼下来看,想要一朝一夕之间,为父亲、为江夏王府平反,是不可能的了,只因这其中牵涉的,并不是个人恩怨,还是这朝局背后多方势力的较量抗衡,时机未到,任个人做再多的努力,都是无用的。

想到李观,李贞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今日在感业寺所见。

感业寺是宫妃皇女的修行寺院,自谋逆案事发后,丹阳公主便一直在那处静修,先前公主独女薛灵珠由武昭仪开口求情,从教坊司出来后,自然也随其母在那处。

今日,李贞又看到了那个女子,安静本分地跪在人堆里,倒是和记忆中的欢脱相去甚远了。可见,人虽出了教坊司,脱了奴籍,但这一年的时光,也将人的心气磨得差不多了。

“娘可还记得,丹阳公主那个女儿?”

李顾氏讶道:“如何记不得,本是要做你弟媳的姑娘呢?只可惜……”

李贞并未与母亲说起过,先前自己与李观被那个女子出卖的事,一则,是念及两家先前的婚约以及这么多年的交情,二来,那母女二人也是为了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罢了。

“我今日在感业寺见着她了,见着她,就想起了李观……”

李顾氏道:“娘不常与人闲话,不过,也有听闻过,那丹阳公主有意教女儿早些寻个好人家呢,姑娘家的好时光,也就那两三年,耽误不起,你若再见了李观,也教他别往心里去,只可说,他二人没那个缘分。”

李贞笑了笑,这等事,他不想参合,也参合不明白,他道:“丹阳公主心气甚高,只怕寻常人家入不了她的眼。”

“心气再高,做母亲的也总是心疼女儿的,总不能不顾及女儿家的心思罢。”

李贞心道,这历来争强好胜的丹阳公主,没准还真做得出来。

他扬了扬手里的凭帖,笑道:“娘,待我寻下住处,又有了俸禄,便接娘出去同住,可好?”

李顾氏闻言一怔,待回过神来,喜道:“你有心入仕?”

李贞颔首道:“姑且试试,我也不知道,如今陛下是如何看我。”

李顾氏欣慰地点点头,连说几声‘好’。

李贞瞧着母亲面上一扫哀伤,可见是真得为自己开心,他便在心头琢磨着,是不是该跟李治讨要一个品级高一些、油水多一些的官职呢,否则,哪来闲钱奉养母亲。

天色不早了,寺院中的暮鼓声也想了起来,是僧众该做晚课的时候了,李贞不欲耽误母亲,便也待离去。

“贞儿……”

李贞行至厢房门口,又听见母亲在唤自己,急忙回身,瞧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回身站定,等待母亲开口,也猜到母亲将要说些什么。

“那位……薛公子,听闻那日,他为了救你,失手杀了人,你要替娘谢谢他,他如今已得陛下赐婚,你也替娘对他道一声……恭喜,可好?”

李贞等母亲说完了每一个字,才露出个安心十足的笑来,“母亲劳心,孩儿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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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决心搬出去住,李贞便开始专心找屋宅了。

他从未涉足过买卖房屋之事,也怕被黑心的房牙坑骗,便托防风给留意着点。

防风自然十二分地放心上,这两日,药材都不送了,一头扎进各大宅行里,但凡符合李贞想法的宅子,他都要实地去先看看,待看下差不多的了,才会叫李贞亲自去看。

不出两三日,李贞已然看下几处小院了,都地处僻静,大小适中,最要紧的是,价钱也都是他付得起的。

他还是想住在西市,虽然阿布叫嚷着,西市的宅院虽比东市的低价许多,但居住的人鱼龙混杂,配不上他家公子的矜贵,但如今他也就是一介平民,何谈矜贵呢?

而对于东市,李贞也并非觉得不好,只是自觉他的过往皆是在那个地方打转,眼下能有机会换一换,也不错。

眼看着已要定下一处小院了,宅行的人又找到了李贞,说他先前最心仪的,位于含光门附近的那处小院刚被退了房,眼下能买卖了。

李贞自然得再去瞧瞧。

他想着,含光门离着皇城近,若他日,他真的在朝供职,也得掐着点去应卯的,住的近多好,且含光门与碑林院也就一街之隔,他闲暇时候还能去碑林院刻刻石碑,打发时光。

这小院先前是赁给几个来京参加会试的举子的,李贞虽看中了,却也不好打搅读书人,而眼下再来看,却当真不见那几个举子的影踪了,眼见是刚搬走不久,屋中还留着些狼藉,宅行的几人正自清理着,他好奇,便多问了一句。

房牙亦是不解,道:“那几个举子先前是不想搬的,但今日一早又来了宅行,说要去会馆里住了,只等考完试了便要回老家去,说是这京城的开销太大了,能省点是点。”

李贞纳闷,真想省点,早该去住会馆,何必到了考试跟前,才搬过去。

那会馆皆是各州府为进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准备的,虽住得拥挤一些,但好在不花钱,一些寒门子弟也只得住去那里备试了。

但既然这屋宅已然空出来了,房契也由房牙随身带着,李贞便就当下拍板定下了,待结清了钱款,防风便与阿布合力打扫起来,因是刚住过人的,也没有多脏,稍微规整一下,再置办些家具,就能住了。

这两日,防风一直好奇,李公子买屋这钱,是哪里来的,却终究不敢问,只得趁机悄悄跟阿布打听,岂料阿布也不知道。

“防风大哥,这钱不是公子跟你要……借的啊?”

防风一怔,摇摇头,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想到的皆是同一人,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得闷头继续打扫。

待一个小院被打扫整理得差不多了,李贞就着那屋中遗留下来的黄历翻了翻,最近的良辰吉日便是三日后的二月十七,心中已在盘算,那日得安排一顿暖宅的便饭,将恩师与母亲都叫来,一起坐坐。

给院门落了锁,李贞将钥匙装进荷包里,又顺手掂了掂荷包里剩下的碎银子,豪气开口,要请防风与阿布去吃羊汤,两人自是乐意至极,可刚转过巷子拐角处,便瞧见一道身影立在对面高墙之下的角落里。

僵持片刻之后,李贞自荷包里掏出一锭碎银交给阿布,教他带着防风去吃羊汤,自己重重叹一声,还是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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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