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在大慈恩寺中看见那道端端跪在祖宗灵前的背影时,心头涌起一丝不忍。
曾经的李贞,有多受天下读书人的敬仰,而今,就要遭受多少的唾弃。
私德败坏,家规难容,故于祖宗灵前,请罪!
跪着的人听见了僧人叩拜君王的动静,却丝毫未动身,直至听到宝殿里众人皆已退下,明黄衣袍下的一双手在焚香祭拜,他侧首,望了一眼少时好友,也只一眼,便又复垂首沉默。
李治上完了香,才道:“跪了许久了,起来吧。”
李贞身形未动,他该跪的,且这一跪,已然迟到了这么多年。
李治叹出声,“你当真不打算辩驳了?就这么认了,你便是那一位的……男夫人?”
李贞却道:“辩驳如何?我还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能啊,比如,你若能亲手杀了他,这等谣传,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李贞当作没听见这话。
李治嗤笑一声,“就知道你舍不得,你如今心甘情愿跪在这祖宗灵前,也只是因为,你无法说服自己,去违背自己的本心,对吗,李贞?”
李贞依然不语,神情冷淡之极。
李治有了几分恼意,冷声道:“你该庆幸,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朕,而非父皇,否则,那一位不会留下全尸的。”
李贞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以前常常是自己搬出先皇的名头来唬人,而今,终于轮到自己身上了。
他笑罢,问道:“陛下究竟想怎样?”
“这话,该朕问你,你如今已无爵位可继承,难道连这点最后的清誉都不打算要了吗?宗室大臣们接连上奏,说你德行不配,要将你从李氏宗祠中除名,你昔日在朝中树下的阵敌,更是捏造出了你的诸多事迹,力证你李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有那许敬宗,就差在朕面前上吊了,说是你行径放荡,定是勾引他儿子在先,害得他儿子丧命,要朕重重罚你,不仅如此,更有人,趁机上奏弹劾老师,说他枉为人师,竟教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学生,而这些人,也无非是想在春闱中压翰林院一头罢了,所以,李贞,你难道不该好好考虑一下,你当如何?”
李贞听着听着,已然握紧了双拳,“陛下也是老师的学生,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去诋毁老师?”
李治冷笑一声,“他们便是知晓,朕亦爱护老师,否则,他们还有更难听的话呢。”
“……”
李治在那张脸上看见了极为少见的茫然,他轻声道:“李贞,事到如今,怪不得朕。”
李贞微微抬首,在琢磨李治话中之意,又听得君王开口。
“以前的你,总是以为,你能顾全大局,你看不惯党争,你痛恨文武百官党同伐异,驱利而为,你以为,只要人人心存大唐,就可以抛开一切俗欲,一心为公,可是,不是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不用争不用抢,你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会为你所有。尊贵的出身,双亲的疼爱,师长的护佑,一等一的品貌才华,你所有的这些,都该用你的克己守礼换取,旁人是不会容许,清贵如你,身有污点的,还是这等为天下士子争相唾弃的污点。”
李贞不语,心道,或许,天下士子都是对的,可他自己也没有错。
李治又道:“李贞,数年前的薛族一战,你就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只有权衡利弊后的抉择。”
李贞想了想,还是道:“陛下说得不对,这世间并非没有万全之策,只是人们没有耐心去等待,不够慷慨去付出,仅此而已。”
李治倒吸一口气,自己在来时的路上,精心在腹中打好的草稿,这人是一点没听进去啊,“那行,既然如此,而今,你的名声和那人的得失,在朕这儿,两全不了,你欲如何选?”
李贞辩驳道:“我的名声不要紧,是要大唐边境安稳,还是烽火不休,这该是陛下做出的抉择。”
李治沉默片刻,随即笑了起来,“朕便猜到,今日来寻你,也是白走一躺,好在,你不愿做出的抉择,有人替你选。”
李贞从这话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终于肯好生看一眼面前的君王了。
李治在那样满是警醒的目光里心满意足地笑了,“朕刚刚从四方馆出来,与那一位,漠北狼王,肆叶护.赦月,详谈许久。”
李贞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会有力竭之感。
他知晓,赦月虽被困于四方馆中,可长安城中的事,总是会及时被传到他的耳中的,而自己的名字,自然是被紧密裹挟在那些事端里的字眼。
他问:“你跟他要什么了?”
李治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要’这个字眼,他觉得李贞如今的行径,够得上一声吃里爬外。
“是交换,甚至可以说,是恩赐,他在我大唐境内杀我朝廷命官,朕只是问他于瀚海道借一段路,不算过分吧?”
李贞会意,“你要战?”
李治抬首挑眉,一双眼里皆是踌躇满志,“如今大唐与漠北,便如同朕与漠北狼王,谁也从谁那里讨不得好处,谁也杀不得谁,可再往西,也有我大唐的敌人,父皇未做到的事,朕就不能试一试吗?”
李贞闻言,不能说自己有多吃惊。
昔年,漠北势力遭分裂,东边的势力便就是先前与大唐在铁山关外大战一场,并以兵败为终的拔灼一脉,也是如今的漠北,而西边的势力则在大唐屡次的征战中,借助地理优势等,得以保全实力,且越发壮大,他们派兵驻扎西域一带,收税征赋,还把控住了大部分的经商之道,给大唐带来了极大的困扰,这几年,更是趁着大唐帝位交替之际,频频进犯大唐的庭内等地。
先皇在位的最后几年,因忙着提防由薛族再次收拢起来的漠北,未敢再有远征的举动,而大唐新君即位以来,西边势力对大唐的敬畏越发少了,这几年,便好几次主动滋扰唐境,朝堂之上,请战的奏折也不少,但如何看着,时机都不够成熟。
如今的大唐要想西去伐敌,会因漠北的疆域阻断,被迫绕行,这样非但会将战线拖得太长,还会有腹背受敌的风险,可若是,漠北愿借瀚海道于大唐,形势便将有大的转机。
“如何?李贞,朕有此志向,也算圆了你我少时之约。”
一起憧憬一个,更昌盛的李唐天下!
李贞望着笑看自己的君王,那笑容里,还有少年时的影子,可他们终究都已不是少年人。
“陛下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为臣、为友,我都该感到很高兴,可陛下,当真不觉得自己的手段,过于卑劣吗?”
这哪里是借,这分明是趁人之危。
李治反问:“难道不是朕在成全那一位吗?他所求的,不过是你仍然能为大唐所庇护,李贞,除非,你真的要舍弃大唐,舍弃你这二十多年来的坚守,舍弃你的来时路,和身后名。”
“我从未想过要舍弃大唐,不管它变成什么样,也不管陛下变成什么样。”李贞的话掷地有声。
“那样最好!”
李治说罢,长叹一声,又道:“你当知道,‘男夫人’之闻传得长安城人尽皆知,漠北之主身上不光背负着一条人命,还有我李唐宗室的清誉,单单借一段瀚海道是不够的,是以,朕对他还提了一点其他的小要求。”
李贞面色微动,紧盯着面前人的脸。
李治不禁想到,自己在那一位面前提及这个小要求时,那人也是这样的眼神,忍不住嗤笑出声,“李贞啊李贞,你现在这副处处将朕当外人的样子,可真有点伤朕的心了。”
“陛下说了什么?”
李治收敛起笑意,郑重开口,“朕欲让大唐和漠北,联姻。”
李贞脑中‘嗡’一声,连呼吸都在那一刹停滞了。
联姻么?
他是从来没这样想过,但此时一想,这不是很合乎情理,且水到渠成之事么?
他怎么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呢?
“李贞、李贞……”
李贞茫然抬首,望着唤他的人,一直挺直的腰背,还是弯了下去。
“朕欲在宗室里寻个合适的女子,嫁于漠北之主为妻,一来,彰显我大唐的诚心与气量,二来,也是为你洗刷污名,什么‘男夫人’,滑天下之大稽!”
李贞试着扬唇,却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半响,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此法,甚好。”
李治不忍心再看那张脸上的破碎,转身而立,又道:“朕虽然还有几个待嫁的皇妹,但这一回,我大唐并非弱势方,是以,嫡亲的公主便用不着了,但那一位身份尊贵,且从未婚娶,朕也定会寻个合适的人选出来,且不论和亲的女子是谁,朕都会为其置办丰厚的嫁妆,派遣送嫁的官员,该有的礼数都不会少,再择吉日,将他们一行,风风光光地送出长安,送回漠北。”
李贞颔首道:“陛下思虑周全。”
“可他不愿。”李治轻飘飘地说着,又想起,那一位在听到自己的这些话时,恨不得将自己当场砍翻在地的厉色,当真骇人。这世上的男儿,哪里有不爱美色的,可若是江山与美人之间,想都不用想,十之**都会选前者,看来,这位漠北狼王,是那十分之一了。
“那他真是不识好歹。”
李治闻言,复又转身望向李贞,“你若当真这样想,便去劝劝他,此事,唯有你能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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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月在四方馆见到李贞时,不用问,便知他是为何而来了。
一连几日,他都在自责,自己那一刀是解了心头之恨,却累得李贞至如今局面。
当他得知,李贞入宫,在唐皇面前,将那日小院中的事和盘托出,甚至不惜将自己身上箭伤任人验看时,他只恨已然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不能护人周全。
那样矜贵的人,如今为了救他,为了大唐和漠北的大局,只得将名声踩在脚下了。
不光如此,这几日,他最担心的事也并没有发生,潜藏于长安城中的漠北势力安静无恙,他能猜到,这又是何人的手笔,在竭力阻拦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不可挽回。
可是,当‘男夫人’之说,在一个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时,赦月已不仅仅是自责了,他憎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一句玩笑话,如今却碾碎了这个天之骄子仅剩的尊严。
在此之前,李贞被人纠缠,还可看成是歹人痴心妄想,可有了这‘男夫人’之说,似乎给这样的传闻,蒙上了一层更为香艳的色彩,那样饱读诗书的贵公子,再也没了不可亵渎的高贵,而沦落成了好事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以,当带着滔滔怒意的唐皇来到四方馆中,并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亦觉得,自己是该死。
可很快,他便知道,比起要他的命,那位唐皇想要的,是于他而言,更珍贵、更难割舍之物。
瀚海道,他可以借,他自负只要自己还能在马背上驰骋,就不怕大唐有其他心思,但是,什么和亲的宗室女子,他决计不会娶。
“李贞,若你是来做说客的,就不必开口了,我的选择,你一早知道,且这些年,从未变过。”
李贞看着眼前人,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的柔情、无奈和愧疚,自己心头的愧疚,却更甚。
在他二人的事上,赦月从未逼迫他做出过什么决定,而今,倒是他自作主张了。
可是,这些年的悬而未决,并非是真能祈盼到一个结局,而是两个固执又不甘心的人,在做无谓的挣扎罢了。
多年前,他便认清的道理,难道年岁越大,反而认不清了吗?
肆叶护.赦月早已不是那个能在篝火边光明正大地与他十指相扣的狼族青年了,多年前未曾有过的那一声郑重道别,如今,正是时候。
“赦月,一别经年,还能再见你,我已欢喜不尽……”
李贞扬唇笑着,这句话,他早就想对着眼前人说出口了,只可惜,只是到了这样不得已的时候才出口,听到的人怕也没有几分欢喜了。
他望着赦月面上愈加的凝重,又道:“是时候,该离开长安了。”
赦月盯着李贞的眼眸,不甘心般,问道:“我知你每一次赶我走,都是真心的,那这一次呢?”
李贞眼尾轻颤着,看着眼前人只会在他面前展示出来的,那份彷徨和怯懦,一如当年。他倏尔上前,一把将人紧紧拥住了,良久,开口:“走吧,赦月,走吧……”
赦月在这突如其来的柔情里怔住了,待回过神来,忙紧握住了李贞的手腕,微微低首,那双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和我一起走。”
李贞摇了摇头。
赦月咬着牙,气息更为焦灼,“为何?”
“李治还给了我另一个选择……”李贞顿了顿,终究狠心开口,“要么你娶,要么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