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赦月想起买这兽面的时候,那商贩说的话,兽面越丑,驱邪避秽的效用就越强,唯愿李贞戴了这丑面具,平安顺遂。

他小声辩驳道:“丑是丑了些,但戴着的人,不是看不到么……”

李贞心道也对,便伸手拿过了其中一张,遮上了自己的脸。

戴上傩面的他,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怕和赦月这样面面相对。

而待赦月戴好之后,他一眼看去,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可转念一想到此时的自己,在人那双眼里,也是这副模样,又笑不出来了。

可是,丑归丑,笑归笑,被傩面遮住整张脸后,那双深邃眼眸被这漫天灯火映衬得更加动人。

李贞不敢多看一眼,只侧首拔足,“走吧。”

他要回的,仍然是那小院,赦月如今已在长安城公然现身,自然要受唐廷的接待,入住四方馆,是以他再回那处,倒可以放宽心了。

两人并肩沿着朱雀大街走着,李贞左看看右瞧瞧,心无旁骛般,久违地找到了一点年少时的雀跃,觉得脚步都轻快多了。

时辰虽已晚,但今夜不同寻常。

此时的沿街酒楼、商铺里,伙计们还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看杂耍的摊位前,挤得里外三层人,卖汤饼、甜水的铺子前,也排起长长的人龙,而缀满花灯的灯车来回地在长街中央逡巡着,所过之处,人群里皆爆发出阵阵欢呼。

三三两两的女孩儿结伴在胭脂铺子前,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颜色的最好看,几个少年郎风风火火,要赶往下一个猜灯谜赢彩头的好地方,小夫妻各自穿上一身最好看的衣裳,手牵着手在人群里肆意笑闹,身形壮硕的胡人汉子,肩膀上顶着个梳着汉人垂髻的小儿,那小儿嚼着糖人,开口大笑时,糖渣就落到了爹爹的发顶上。

李贞不觉间放缓了脚步,负手而行,心头由衷感慨,这便是大唐盛世啊!

自幼熟读通史,他深感于,任何一个朝代,都可由盛至衰,即便是这李唐政权,也大致是不会千古流传下去的,但无论,哪一天将会何时到来,在它到来之前,他还是会为了这片他热爱的故土去磨砺。

李贞再侧首望望身边人,他们都是有重任在肩的人啊,怎会有什么值得期盼的结局呢?

他开口道:“李治已然接受了你漠北的示好,愿和平相处,你们若再不走,他怕要起疑,以为你们还有别的意图。”

赦月见李贞终于开口同自己如往常般叙话了,虽还是在催着自己归去,但总好过什么都不说,还要躲着自己,连那小院的门都被他从里面锁上了。

“最迟三月初便要走,勃格婚期已定下了。”

李贞闻言,脚下一滞,又往前走了几步,才道:“好。”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李贞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我被李元婴状告那事,你是怎么教李治与我行方便的?”

赦月道:“投其所好罢了。”

“你给他进献美人了?”

“……”赦月心道,自己眼中的美人怕是那一位的喜好相去甚远,只笑着道:“只是商行这几年搜集来的一些稀奇玩意,太白山的千年老参,福州的鲛鱼鱼胶,东海郡的如意珠,弥射说,这些在你们中原,都是受人吹捧的好东西,任送给谁,都不会拒收的。”

李贞听得肉疼,这李治是在趁火打劫吧,再说了,人家送,他就真收啊,他可是一国之君啊,怎么一副市井小民的嘴脸,大唐的脸面呢?

赦月以为李贞嫌弃自己出手太过小气,又道:“送礼进宫的人回来说,唐皇收下的时候,还算面善。”

“……那收下礼,他没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赦月觉得李贞这话中有深意,也警醒起来,“怎么了?”

李贞摇了摇头,不语,他也说不好,只愿是自己想得多了。

二人此时已离皇城门处已远了,走到了坊间,这处少了管辖,游人更多,更杂,少不得一些喝得烂醉的人在人堆里嬉闹,更甚者,还有三五结伴公然狎妓出行的,看他们的装束,皆非寻常人家的子弟,实在不成体统。

李贞提议道:“咱们往西,走人少的道吧?”

赦月巴不得,这人声喧哗之处,他想和李贞说些正经话,都开不了口。

两人绕行至人少的巷子里,双双松了一口气。

今夜,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出门去看花灯,可谓万人空巷,所以,此时这小巷子难觅人迹,虽然隔着几道墙,不能全然遮挡住闹意,但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赦月摘下自己的兽面,又道:“摘了吧,这里人少了。”

李贞点点头,也摘下兽面,低首往前走着。

赦月终究是忍不了了,一把将人的手腕拽住,颤声开了口:“李贞,除夕之夜的冒犯,你要打要骂,我听之任之,你别再躲着我便好。”

李贞暗叹,你就非得再提起来啊,一张脸却又热了起来,哪敢开口,只低首往前走着。

赦月等不到答案,便一直拽着人的手腕,跟着往前走。

李贞看着地上的影子,倒似是两人拉着手在并肩而行一般,不禁悄悄扬起了唇。

赦月瞧见了李贞面上的异色,再看看两人的影子,方才明白过来,心中大喜,便大着胆子,正经捉住李贞的手掌,不许人挣脱,只将人拉着走起来。

两人走着,便听见一阵怪异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初时是断断续续掐着嗓子似的吟呼,慢慢那吟声更为急促、更为热烈了。

莫不是有人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斗殴,两人对望一眼,松开了手,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快步走去。

刚刚转过个弯,眼前所见,乃是墙壁角落里,两道叠在一起的身影。

那两人皆是面壁而立,那前面的人被狠狠压在墙上,与那身后的男子紧紧贴在一处,两人衣衫缠做一团,本是看不见什么的,但却更教人遐想非非,而前面那人还随着后面人的动作,身形在摇晃着,那怪异的声音,便就是他口中发出来的。

李贞僵在原地,他虽迟钝,也知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那动作再也明显不过,一些些零星的往事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骇到忘了吸气,只将自己呛得咳出声。

那前面的人本是面朝另一侧的,听见动静,便将一张脸转了过来,看到不远处的两人,‘啊’了一声,而那身后之人本是将头埋进玩伴衣衫散乱的肩颈处的,闻声也抬头,转脸过来。

李贞看见第一张脸时,已是惊得心如擂鼓,再看到后一张脸,整个人都蒙了一般,随即,人影一闪,他目之所及便被一方宽阔胸膛堵住了。

是赦月闪身挡住了他,不教他再看到那一幕活春宫。

与此同时,李贞听到了连续的更为怪异的吟呼,又急又软,泛着热气般的粘腻,终于一声呼出了畅快,再无声了。

“我们快走。”

李贞轻声说了一句,折身便要走。

却听身后传来了许昂的声音,“小郡王,坏了在下的好事,连声抱歉都不说,这就走了?”

李贞不欲理会,赦月却顿住了身形。

“你们认识?”

李贞不语,还是要走。

许昂又开了口,“这位便是漠北狼王吧,在下许昂,礼部尚书之子,幸会。”

赦月听罢,原来是李贞同僚之子,那认识也不奇怪,便道:“幸会。”

李贞气得瞪人一眼,“幸会什么,晦气!”

许昂闻言,一把将正背对着几人在整理衣衫的小倌儿搂在了怀里,勾着人的下巴调笑道:“你这骚浪货,小郡王骂你晦气呢!”

那小倌儿也不恼,抬眸看过来,是一张极其精致的脸蛋,再甜甜一笑,只看得李贞两眼一黑。

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事实,这风情万种的妓子,是个男儿。

他微微侧首,撞见赦月望向自己的目光,那里面尽是惊讶与不安,嫖男妓,这事对于狼族人而言,确实是过于陌生。

那小倌儿开了口,声音亦是像蜜罐里泡出来的一般,“小郡王?莫不是公子你这几日常挂在嘴边的那位,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许昂大笑数声,道:“你们这些小倌儿个个样貌身段出挑,可加起来都不及小郡王万分之一的好呢,今晚你也是有眼福,能得见人本尊一面。”

李贞见这无赖又在口无遮拦,拉着赦月,便要离开。

许昂却又开了口:“小郡王别走啊,我许昂身为朝廷命官,公然狎妓,被你撞见,你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李贞不予理会,继续走了两步。

又听得后面人在说:“还是说,高风亮节如你小郡王,也有见不得人的事,对啊,你们二位,来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意欲何为啊?”

李贞忍无可忍,回首盯着许昂,冷声道:“许昂,你我同为陛下效力,我知你早有靠山,不日就要步入朝堂,往后明枪暗箭,你尽管放马过来,我李贞奉陪到底!”

许昂‘啧’了一声,“小郡王说得哪里话,我靠山再大,还能大得过你,不过么……”他坏笑一声,搂着小倌儿的手又滑至人的臀上,边狎昵地拍了拍,边道:“你想将你面前这靠山笼络住,又臭又硬的性子可不行,男人喜欢的,是这种的,身子和性子一样软的。”

李贞知晓,跟这无赖也说不上什么中听的话了,拉着赦月便要走。

赦月却反手捏住了李贞的手腕,他再次望向许昂,一双眼里已换上可怖的阴霾,此人方才三番两次地拿李贞在和妓子作比较,而向来矜贵的李贞,只是想一走了之?

“李贞……”

李贞知晓赦月想说什么,抢声道:“纨绔而已,没必要搭理。”

“他是不是欺负过你?”

李贞摇摇头。

赦月心道,以李贞以往在唐廷中的地位,当是无人能欺负到他,但似这等敢在街巷中做…这等事的登徒子,定对李贞没安好心。

他再次将李贞护在了身后,克制着心头的怒火,沉声警告对面的人,“离李贞远点!”

许昂闻言,笑得更是夸张,转而又对怀里的小倌儿说道:“好凶的漠北狼王,你家许公子被吓到了,可如何是好?”

那小倌儿只将身子歪在人怀里,抬首娇声道:“谁让公子你冒犯到了人家的心肝儿。”

许昂坏笑一声,又看向对面的两人,道:“是心肝儿,那你再看看,他二人可曾做过…咱们方才做的那事?”

小倌儿当真盯紧了李贞和赦月的脸,一双桃花眼在两张脸上几经流转,腻腻一笑,道:“像是做过,又像是没做过,说不好呢。”

“哦?那就是偷摸做过,哈哈、哈哈哈……”

李贞面色微变,惊觉身旁人已然要冲杀过去,忙将人抱住了,且不说,赦月如今身系两邦安危,经不起丁点的闪失,与这等无赖纠缠,有跌身份,再者,被这疯狗咬一口,莫非还要还回去不可?

他盯着许昂那张嚣张的脸,冷声道:“你理他做什么?他奈何不了我!”

可赦月要得不是‘奈何不了’,而是,对李贞这个人,想都不要想。

他气得咬牙,只觉得生平屈辱,莫过于此时。

许昂见状,也推开了怀里的小倌儿,正正衣衫,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大唐,你一个乡野村夫张狂什么?你纵有千军万马,这长安城里可没有你一兵一卒,我若取了你性命,没准陛下还会赏我呢。”

李贞怒喝一声,“许昂,你休要胡说!”

许昂似是大梦初醒了,才觉方才那话狂妄且大逆不道,他眼下正值再次擢升的节骨眼,是要本分些,却也不服气得很,“天下大势,无利则散,今日大唐与漠北交好,却并非世世代代如此,若有朝一日,两厢开战,我许昂,愿身先士卒。”

李贞冷笑一声,道:“这话,你去陛下面前说,岂不是更好。”

说罢,便拉着赦月走了。

耳后还传来许昂的坏笑,“方才被这两人打扰,本公子还没尽兴,心肝儿,可如何是好?”

接着便是那妓子夹着嗓子的嗔笑,一口一个‘公子’地□□着。

李贞只想捂了耳朵,快些跑开。

两人回到了薛宅那小院外,李贞才驻足,他望着赦月,道:“你回四方馆去吧,这是大唐的待客之道。”

赦月点头称‘好’,又等了会儿,见李贞没再说些什么,又想着李贞一连几日在宫中受罚,也该好好歇一歇了,等人歇好了,再说其他。

他便要离去,又听见李贞问了一句,“好看吗?”

那声音极轻。

赦月不明所以,“嗯?”

“我说…那小倌儿,好看吗?”

“……”

李贞恼了,这是承认了,只是不敢说,气得转身便去敲…砸门了。

赦月忙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的,其余的、皆入不得我的眼。”

李贞回首瞪着人,“我这种?我这种性子又臭又硬的,是吧?”

“不是、不是的,李贞你、你很好,特别好,我就喜欢、就是喜欢……”

赦月急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此时,小院的侧门开了,从里面露出个脑袋来。

阿布看见自家主子的脸,欣喜若狂,忙将门大大地打开,“公子,你回来啦!”

李贞大步走了进去,便将门狠狠地合上了,只留下赦月在门口,一口一个‘李贞’地叫着……直至不得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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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长安又雨【唐】
连载中饭粥五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