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不是没出过长安城,可从没有过这样真刀真枪的上过阵,欢喜雀跃之余,也不是没有丝毫惧怕,他并不相信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不喜欢无谓的牺牲。
李道宗驰骋沙场二十多年,最是知道刀剑无眼,他将李贞放在了最不起眼的后军里,与后勤将士们同吃同住,且除了军中将领以及少部分亲信之外,无人知晓李贞的身份。此外,李道宗还挑选了数十个好手安插在李贞左右,以防危急关头无人保他。
实则,李贞在长安城里出尽风头,虽是仰仗的才名,可是马背上的江夏王又怎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能文却不能武呢,李贞六岁起,便开始习武,他的剑法骑射不比书法差上丁点。
李贞身在后军,与父亲所在的中军也差了数里的距离,从长安到梁师都,走了整整十日,他未见过父亲一面。
一开始的两天里,李贞的心里对父亲不无抱怨,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还是圣上特批的,他自知无才无德,难当大任,可他自诩以他的身份和学识,做个参军还是够格的,如今却整日里做些打杂的活,这算哪门子的上沙场。
可越是往北,路越险,风越疾。李贞饱读诗书,于各地的地势地貌风土人情皆有了解,可真的来到一处,走过一处,他才知晓,父亲与将士们常年北上征伐有多艰难,哪怕是他最看不进眼里的火头军,都是像他这等长安城里的公子哥所不能及的好男儿。
或许,这是父亲想让他明白的第一个道理。
李贞未领军衔,朝中也无职位,知晓他身份的将士们私下便都称呼他为小郡王。
他知晓他的身边有一些人是专门为保护他而来的,皆是些不苟言笑,面如黑铁的汉子,一看就杀过很多人,除却偶尔转达江夏王对儿子的关怀,这些人从不会主动和他攀谈,倒是伙房里有个叫阿布的少年,跟他走的近一些。
阿布并不知道李贞的真实身份,他刚满十六,也是第一次随军,得知了李贞也是如此,便时常和他说说话,李贞做起伙房里的活,手脚并不麻利,阿布帮他分担了不少,李贞渐渐地和这个小兄弟熟络起来。
阿布虽然只比李贞小三岁,可由于家里贫寒,很少吃得饱饭,比李贞矮了整整一个头,瘦小的像个孩子,李贞向来饭量小,嘴也挑,便时常从自己的口粮里留一些给他。
每每听到阿布一口一个“顾哥哥”亲热地叫着,他总会在想,他那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李观可从来不会亲热的喊他哥哥,他为了避嫌,暂时给自己改了姓,随母亲,姓顾,顾贞。
唐军一行过了梁师都,并未直接入漠北,而是驻军在铁山关外的安北都护府补给粮草,会在此处停留两日,也权当给将士们歇歇脚,毕竟一过铁山,随时都会有仗要打。
这两日忙着粮草补给,李贞过的并不轻松,每日要扛足足一百担的黍米走半里之远,领着后军的王偏将自然知晓他身份,本来是将他编在料草补给营,可李贞看着阿布那瘦弱的身子骨扛着一袋黍米摇摇欲倒的模样,便与他换了过来。
可是,这样的军中,还有多少个这样的阿布呢。
在安北都护府停留过两日,第三日一大早,将士们刚刚开过早饭,大军便开拔了,终于要去漠北人的地盘了。
过了铁山关,李贞便呛了满嘴的沙子,他知道漠北是个什么样子,要不是生存环境异常恶劣,漠北人也不会频频将主意打到中原去。
放眼望去,皆是大片的黄沙,有时候走上大半天都看不到一棵树,更别说人或者兽了,随着越往漠北的腹地去,李贞越是期待,他想亲眼见见,两军交战是怎样的。
在出发前,李贞参加过父亲与麾下众将的集议,对于漠北如今的形势也有了解。
自大又暴虐的拔灼死后,昔日里不可一世,号称天狼神之子的漠北狼族经历了唐军无情的驱赶。
沿着铁山山脉一带流窜逃亡四个月之久,群狼也招架不住了,内部四分五裂,各种势力频频冒出,却又很快消失,直到月余前,漠北形成了两股势力,这才渐渐将混乱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李贞一路上一直在猜,父亲会率先选中哪一方去交涉。
目前占据漠北西边的是昔日漠北的附庸势力,薛族,他们的首领名叫薛山翁,是一个快近七十的老头,唐军甚少和这位老者打过交道,不知其底细,但在这刀剑无眼的乱世中,活得久本来就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而以拔灼的长子勃格为首的原始漠北狼族势力,如今还是回到了漠北王庭所在的阿尔泰,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这勃格年方十二岁,乳臭未干,只是个名义上的首领罢了,个中详情,猜都能猜得到。
行了七日,皆无战事,就在第八日,狼族终究按耐不住了。
一支在前方打探路防的唐军受到了狼族的突袭,死伤殆尽,李道宗大怒,当即拨出一千精锐骑兵前去追击,活捉了其头领,逼问之下,才知他们是薛山翁派来的。
此次出征前,圣上有言,不得主动进攻,打不是目的,兵不血刃就地拿下才叫大获全胜。可是,圣上还有言,若是敌犯不知好歹,主动挑衅,那就不能怪大唐不义气了。
是夜,李贞正靠在粮草堆上绘制着漠北最新的势力分布舆图,一个黑脸汉子寻到了他,他的父亲江夏王终于记起他了。
李贞在阿布吃惊又担忧的眼神里跟着黑脸汉子走了,他骑上了已然备好的快马赶到了中军的帅帐前。他以为诸将也会在,却只有父亲一人在等他。
这是他第一次来父亲的军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左右两侧能坐下十二三人,正上方便是他父亲的落座处,座前的矮几与其他将士的并无不同,只在背后挂着个帅旗,赤色旗面上写着个“帅”字。
此时,那方矮几上摆着几盘热菜,均未动过筷,他的父亲已坐在了一侧,他脱下了铠甲,只穿了一身圆领夏袍,正举筷望着他。
“父亲,您找我。”李贞见了礼,并未落座。
李道宗示意儿子落座,盯着他道:“这些日子怕没吃好,都瘦了。”
李贞心道,自然是没吃好,但他生在江夏王府,又不是图了那一日三餐的丰盛,“还好,将士们的日子是清苦了些。”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也不是每餐饭都能这么讲究的。
李道宗招呼儿子举筷,“看看合不合你胃口,我叫人刚做的。”
李贞早就看见了,这些菜,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不禁心里一暖,他从十岁起便没有了生母的陪伴,所幸他的父亲也不是个莽夫,虽然一年到头留在王府的日子极少,但对于他们兄弟俩都关爱有加,尤其是对李贞。
可也是这样的关爱,教他很是为难。虽然母亲不止一次劝导过他,自己一点也不埋怨他的父亲,一点也不怪他,可是每每看到母亲礼佛时的孤独背影,李贞还是忍不住想着,本该属于母亲的一切都被另一个出身更尊贵的女人霸占着,甚至包括她的儿子。
他想建功立业,他想要圣上的亲笔御赐,他想将母亲正大光明地再次接进江夏王府里。
这也是他此次随军最重要的目的。
李道宗望着对面的儿子,不经意看见了他脖子里挂着的平安扣,翠**滴,温润有致,想也知道,这是他母亲为他求来的,只得假装没看见,一提起他的母亲,这顿饭定是吃不好了。
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聊,李道宗频频给儿子夹菜,李贞也给父亲说了些自己随军这些日子来的感悟,一顿饭吃完,李贞心道,也该进入正题了罢,狼族的俘虏还好生关着呢,父亲找自己来,不会只是为了吃顿饭吧。
“贞儿,你觉得薛族的人为何要突然袭击我们?”李道宗笑着问道。
“父亲这般确定,这些人就是薛山翁派来的么?”李贞同样笑着。
“你的想法呢?”
“父亲都说,先前甚少听过薛山翁此人的名号,可见他很懂得韬光养晦,那这样的人又怎会一改行事作风,贸然袭击还不知是敌是友的唐军呢?”李贞说的很坚定,这些话他在心里也对自己说过。
李道宗点点头,“单凭这点吗?”
自然不是,李贞摸出方才来之前随手揣进怀里的漠北舆图,这舆图画的有些潦草,也还没有完全完成,但他父子二人看,足够了。
“父亲您看,唐军入漠北的铁山本就在漠北的中轴线上,出了关后,我们一直沿着偏西的方位在走,确实是离薛族的势力更近一些,但我们两日前刚刚经过了一处裂谷,宽逾百丈,将士们过这裂谷时,足足用了三个时辰,若是薛族人真想偷袭我们,一定会在此处下手。”
李道宗虽然听过很多关于李贞才学、书法的盛赞之词,可都不及此时心头的慰藉和欢喜。一个从未上过沙场的人,竟有此等见地和细腻的心思,无愧是江夏王府的后人,这一刹那,他好像也不那么希望儿子只做个文臣了。
“贞儿,你说的很好,那为父最后再问你,既然知道了这是有人陷害薛族,我们该怎么办?”
李贞得了父亲夸赞,纵然是他,也不禁有几分得意,他对自己的父亲,从来都不无崇拜,正正面色,继续道:“父亲不是想将计就计么,还需问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