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琅山,山神庙。
那年的雪,来的格外早,也格外凶猛,苍琅山裹满白雪,皑皑无边。
白松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窝,紧了紧身上的狼皮袄,哈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
今天运气不好,只在山上陷阱中逮到两只野兔。
换来的铜板,也就只够买半袋糙米。
老百姓日子过的实在苦。
他往山下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了山神庙破败的大门。
此处山神庙早已荒废多年,却是白松初到此时,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上山打猎,偶尔还是会到此处歇一歇。
“这鬼天气,还叫不叫人活了。”白松嘟囔着,搓了搓手,想要伸手推开遥遥欲坠的庙门,却敏锐的听到什么声音。
是......婴儿啼哭?
白松瞬间僵在原地。
这山中阴冷,整日风雪,怎么可能会有婴儿。
除非,除非这婴儿就在庙里。
白松狩猎数年,警惕性极高。
这会弓着身子,摸向腰间的猎刀,动作缓而戏,慢慢的推开庙门。
只见循声望去,那座落满灰尘的神像前,供桌上,一个灰青色的襁褓正在扭动,如同蝶茧一般。
又湿哒哒的,看着像是雪水刚化开。
那婴儿哭声很弱,像是抽泣。
下一秒,又像是快死掉一样。
白松稳住身形,三步并作两步走,掀开那湿哒哒的襁褓,看见了里头的女婴。
脸色发紫,哭声细如蚊呐,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白松紧忙解开自己身上的袄子,将她紧紧裹住,无措的晃着,嘴里却止不住的骂。
究竟是哪个混账,将这小孩就这样扔下。
白松慌了一阵,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抱着孩子,环视一周,却没能发现任何外人来过的踪迹,倒像是凭空出现在这。
不会是,妖吧?
白松又很快将脑子里不切实际的想法扔掉。
怎么会是妖,这么丁点大的孩子,现如今都快死啦!
又怎么可能是妖?
思及此,白松自觉不可久待。
山上阴冷,再呆下去,不知这女娃还能不能撑的住。
若是死在了回去的路上,那他也无能为力,若是命大,留有一口气,那他白松,哪怕是死了,也得将这女娃娃养大。
回村路上,风雪依旧。
呼号着刮过,下山的路昏暗,白松将孩子挡的严严实实,心中思绪万千。
世人皆恨鳏寡孤独,于是拼命追求圆满,剩下心甘情愿独身的寥寥无几,大多都无能为力,郁郁而终。
可白松却在十年前,就成了独自一人。
他的妻子难产那日,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产婆子忙里忙外,直到雪下的越来越大,压塌了院子里的树枝,产婆子才抱着个死胎,扑通一下跪在白松面前。
他恨吗?
或许是恨的。
恨天道不公,恨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他又想,还是得活着。
万一呢?人这一辈子,会不会慢慢,就好了呢?
那时,院子里寂静,被风雪笼罩,就和现在一样。
太冷了。
白松垂下头,看着那小小一团,呼吸渐弱,加快了脚步。
活下去,活下去。
霎时间,白松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句话。
他几乎是喘着粗气,回了村。
“孟婶!”
白松在房外头捶门。
孟家那婆子,是村里的接生婆,这种情况,一定知道怎么办。
孟婶出来的着急,披了件外袄,瞅着白松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一时间惊讶的瞪大了眼:“你这是......”
“山神庙里捡到,不知道谁家大人心这么狠,孩子一扔,就跑了,幸亏我下山路上去看了眼,不然,早该冻死了。”
白松急忙忙,看孟老婆子将孩子接过去,跟着进了屋道:“孟婶,你快看一看,还有没有救。”
“还有气就好说,”孟婆子又说:“只是,这么冷的天,不好说会不会落下病根。”
白松咬了咬牙:“婶儿,救救她,我给你铜板,要多少我都给。”
孟老婆子看着为难,长久才叹了口气:“可这,不是我救不救,你一个大老爷们,就算救活了,你该怎么养?”
白松一下就急了:“我养,我有狼奶,山羊奶,人只要活着,就总有办法,总能养活她,婶子,求你了。”
眼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要跪下来求她,孟老婆子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算了,去把跟隔壁老李媳妇叫过来,李蛋刚断奶,趁着现在还有母乳,不用难为你冬天上山猎狼。这鬼天气,哪有狼?”
白松感恩戴德的点了点头,正要出门,就听见孟婶又叫他。
她怀里抱着那女娃,问:“名字想好了吗?既然要养,总得有个名。”
手搭在门上,白松推开了门,见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就叫白雪吧。”
孟婶看着消失的人影,低低叹了口气,怀中抱着孩子,摇啊摇:“白雪啊白雪,你爹替你寻命去啦!”
——
春去秋来,转眼十六载。
白松再睁眼时,便是白雪出嫁。
十七岁的白雪,生的倒是极美,肤白胜雪。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不知怎得,百蝶镇,柳家那厮,不知从哪听说白雪相貌出众,情窦初开,竟寻了由头,上门提亲。
周遭人皆是夸白雪好福气,找了好夫婿。
那柳元贺,仪表堂堂,家世殷厚,是个好去处。
白松却不情不愿,问白雪:“你可愿认了这门亲事。”
认了,那十里红妆,全是嫁妆。
爹就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白雪依偎在白松身旁,声音缓缓道:“女儿总要嫁人的,况且,柳府那小子是个有学识的,来日若当了官,女儿也不会受了委屈。”
白松知道,他们这等小门小户,官家人能看上,是他们的荣幸。
但是,但是。
“但是,爹养大女儿不容易,也叫女儿好好孝敬爹。”
白雪眼眶的泪啪嗒落下,但是很快,又扬起脸,冲着那抬嫁妆来的众人道:“告诉柳元贺,若是婚后他敢负我,我必让他不得安宁。”
那喜婆听见这话,一拍大腿,哎呦道:“小姐,话不能这样说,不是好兆头。”
白雪却不管,道:“是不是好兆头,不是你家娶亲,怕什么?回去回话就是。”
那喜婆转念一想,事情成了,她拿钱办事就好,这些不吉利的话,若是成了真,也跟自己无关,多说错多,莫要惹了财神爷不快。
转而笑道:“是,是。”
等人走干净了,白雪才站起身来,对着白松扑通跪下,磕了两个响头:“爹,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望爹,万自珍重。”
恍惚间,白松耳中又闪过这句话,红衣加身,那背影频频回头,却看不清那张俊俏白净的小脸,看不见冻得发紫的那张小脸。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来了,又走了,那顶红轿子带走了白松那年用破狼袄救回来的女儿。
他看着柳元贺含情脉脉,看着那顶红轿子摇摇晃晃,拐过山脚,不见了,才后知后觉的想拦下轿子,说:爹养你一辈子。
不嫁人也行。
可是最终,白松什么也没做。
他落寞的回了自家那破木屋,门上还张贴着喜字,刺眼的可怕。
白松望着寂寥的庭院,看着那又落了雪的枝头,忽地蹲在地上,急促地发出呜咽。
胸口像是压了千斤重,低促,嘶哑。
哭过了,他扬起来脸,伸手,却茫然发现那泪,用袖无论如何都擦不净。
只怪,泪如雨下。
白雪啊,雪落时来,雪来时走。
走啊走啊,白雪走到的地方,才来了冬。
下章周日中午十二点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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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百蝶镇 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