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方如许起来时,脸色发白,仍被太监婢女扶着穿好衣服。
一旁的尹弄琮端坐于软榻旁微微撑着手看着这小孩弱不禁风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只随意的摆了摆手,太监心领神会,很快便又退了出去。
时光静默,尹弄琮慢慢走近,打量着这人白皙一触及发红的肌肤和这人清秀凛白的双颊。
不得不说的是,方家养这小孩养的挺好,也许是家族老来弱子,对这小孩,并无像其他子弟一般要求仕途诸多建树,更多的,是随着这小孩秉性自由长大。
也许是夜来折腾过多,这小孩明显泛着吃不消的疲惫和脸颊肉眼可见的消瘦。
尹弄琮更加走近,伸手随意玩弄着这小孩唇瓣。也许是这小孩根本就未睡醒,对于这样的捉弄,在这几日知道拒绝不了就一直摆出隐隐的忽略态度。
“睡得这样死。”这位年轻而登极的帝王随意喃喃,随即便示意守在门口的太监将人扶至养气堂。
养气堂不同于乾坤殿,这座殿堂居于皇宫西北角,本是大行皇帝先皇后昔年佛堂之所,后先皇后病故,那时尚是太子的尹弄琮尚未确定东宫之址,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宫建府,故一直闲居宫中养气堂。
直至登极,这里已被改为内阁居址,但凡召见大臣均会首选此地。
尹弄琮抱着这身轻如燕的小孩,也许是小孩本就贪睡,也许意识仍在,知道自己被抱在怀中,不愿意醒来,也许亦是装睡,这些都仍有可能。
尹弄琮亦没必要去拆穿这小孩的戏俩,只抱着这小孩放在里间软榻,又放下盖上被子。
这才注意到了这小孩潮红的脸,他嘴角一弯,只轻道:“不舒服?”
小孩终究是小孩,年幼皮薄气弱,只别过头去不欲再言。
“太医说你体弱气虚。含玉有助于你夜晚习惯安睡。”也许是顾念到这小孩皮薄,话到口中,本来还有另一番话语的修饰并未说出。
但只是这样,这小孩便就深然感觉到受不了,整个人拿起棉被,将自己罩在其中。
尹弄琮倒也不在看这倔强的小孩,只随意的拿起今天的奏折批示。
新朝新立,大多的奏折上访无不是国泰民安,一封一封的请安折如雪花般上至瀚海大兴安岭下至南洋飞来这九州中枢。
批了一上午奏折,看了一上午奏折里言官的互相攻击,尹弄琮微微泛气困意,只微带疲乏的看着一旁睡在软榻上脸色微微潮红的小孩。
随即他放下朱笔,轻轻走了过去,用系在腰间明黄色玉佩穗带拂动着这小孩脸颊脖颈。
也许是梦中觉得痒,方如许微微瑟缩了下脖子,然后梦呓喃喃般的嗯呢颤颤。
“别睡了。起来吃饭。”尹弄琮见玉穗弄不醒这小孩便出声提醒。
也许是夏来天凉,外面阴沉沉的天际仿佛乌云随时压城,随时降下一场暴雨。
方如许微微睁开疲乏的眼眸,咋晚困极而不能入睡,甚至今晚凌晨天边泛晓之时他的脑海里都还在背诵文录五天阁勉诸生中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此时的他被扰及睡眠,整个人气息厌沉,即使看这面前这人是皇帝,心中郁结之气日生,更加把头缩进了厚实的软被之中。
“脾气倒是越来越大。”被骤然朝了冷脸的新帝哼哼而言,本想直接将这小孩从棉被里拽出,但思来想,也许空气里静谧着某种奇特的气流波动让他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的看了看周围铜鹤金壶里慢慢燃放的安神香,示意一旁太监拉下细帘,于棉被里抱着这小孩共寝了会午睡。
内阁首辅张渐行来到养气堂时,里间的皇帝刚刚午觉转醒,正在被伺候洗簌。
太监示意一旁首辅稍等片刻,刹那之间,阴霾霾的乌云成片,外面的大雨瞬间哗啦如倒雨般下了出来,已经快要近花甲在朝野混了半辈子的首辅睁着浑浊的眼慢慢看着窗外成片压着的云层阴霾,成细的雨珠如急线逼下,这养气堂廊道相连,一排排看过去,更加显得逼仄让人透不过气出来。
随着太监领路,年久多病的张渐行颤巍巍跪下请安,尹弄琮亦不拿大,搀扶起面前这侍奉了三朝的首辅,笑道:“仲卿,你来了。”
张渐行,字仲卿。天命十五年中进士,如今在朝野为官已超四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新朝。
也许在朝野活的久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保命的阀门,已经快要年满六十的张渐行仍旧礼节一一不落,恭敬的让最刻薄的御史言官亦挑不出错。
“仲卿,今日召你前来是想让你看看这几封奏折。”尹弄琮随意的将手上几封奏折递了过去,此时窗外大雨如注,旷野的风从玉泉山吹下直逼皇宫。
“江南知县张敬礼参浙江都察院左都御史裴安收了江南巨富王家五十万两白银买今科状元,裴安今天也给朕上了一道折,说是金钱贿赂子虚乌有,反而张敬礼的远方六服子侄如今的工部侍郎张子坦私扣朝廷于恭正十五年发往黄河治灾二百万两,将其分为四份。
一份献给了原先的六王爷尹先框,还有一份献给了他当年的老师,如今的治沙名臣赵氏桢,还有一百万两,克扣了六分将剩下的四十万两分给下面的人分。”
说到此,尹弄琮像是觉得微微有趣,静静的看着窗外暴雨如注的大雨:“朕竟不知道,国库现今空虚,朕底下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富裕。五十万两的白银说拿就拿,说给就给。”
张渐行清了清嗓,似是刚想说什么,尹弄琮转过头来,只笑道:“老师,别急,还有第三封奏折,你看完了再断言亦不迟。”
赵氏桢是恭正十二年,濮阳王叛乱之年中的民科进士,说是民科,而不是官科,这其中很大的因素是赵氏桢这个人虽治沙有方,但胸无墨水,先帝敛其功劳,便赐了个民科进士。
但比较巧的是,当年赵氏桢落榜、中榜两大年,座首均为如今的首辅,张渐行。赵氏桢,是明晃晃的张氏门生。
而第三封奏折,是赵氏桢上书的陈情,自述此事子虚乌有,并言及当年黄河治水,主事的乃是六王爷尹先框,这篇奏折极为隐晦,像是顾及到某种事情,只轻巧一谈,提及当年黄河治水越治水越泛滥,和这位六王爷一二关联。
当张渐行看即此语时,骤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凶,甚至连窗外的雨声都要盖住。
一旁小太监连忙送上热茶,张渐行喝了一大口热茶,豁然一下便要跪下陈情。
尹弄琮轻悠悠的上前扶起,只道:“仲卿,你是朕的老师,朕不是说过了吗,你上可不跪祖先,下可不跪万民。”
张渐行喉中痰涌上番,像是急忙要说什么,但喉咙合住,似乎什么也开不了口。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自□□开山以来如今近百年,朝野几代换过数十任宰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干的最好的一任是你的老师,江南汀州徐河亭,于恭正十二年致仕,虽生前无虞,但仍避免不了死后被清算,罢黜谥名之罪。”
“老师,你想要收手,可你手下门生故吏对这泼天富贵,心中留恋之情亦有些意思呀。”
话语点到即止,说即,尹弄琮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厚厚奏折堆里抽出一封赵氏桢上书的第二折,慢慢蹲下来和跪着的这位历经朝野四十多年风雨的宰辅,轻道:“这一封奏折赵氏桢上书的更有意思,上面朕没有下任何批注,包括今天老师你看见的这些奏折,朕会留下,不会传给内阁。老师你的名誉仍在。
至于后续在不在,就要看这封奏折,朕将批注之权赏你,老师你无论在上批注什么,都是朕的意思。”
说即,尹弄琮将奏折慢慢放进这位宦海浮沉多年的首辅之中,一旁的太监立即有眼色的上前来搀扶着这位年近六十的首辅下堂。
也许是喉中痰涌终于咽下,这位花甲的首辅像是心神归位,连忙跪下道:“臣自知管教不严,失职渎职,臣自高宗天命年间入朝,承蒙错爱,如今臣已年老,恳求乞骸骨回家致仕……”
话语落下,已是两泪纵横。
尹弄琮背对着朝门,只静静看着面前悬挂的高宗画像,半响道:“你的乞骸骨之情朕已批准,到时你回乡之际告诉朕一声,朕为你送行,等这次风波过去,到时候你挑六服族内如有你觉得好的,可直面陈条递给朕。回乡后,老师你的待遇效仿当年你的老师回乡待遇,赐金放还,立坊光楣。”
说即此,许多未尽的话语已然消没在这悄然大雨之中。
这年迈历经三朝的老者颤巍巍的被人馋着下殿,外面的大雨仍旧不绝,尹弄琮看了会外面阴沉的雨,随即再命拟旨郎官上前拟了几道旨意下发内阁,对一些重要岗位换了几个人上去。
做完这些时,天已是酉时,年轻的皇帝自幼登极,精力向来极好,此时窗外大雨不绝,这位年轻的皇帝,在难得的空闲时,便去看望一直躺在后殿睡觉而没有起来的小孩。
后殿与前殿虽说一墙之隔,但廊檐弯绕,亦要绕好几圈,本尹弄琮以为这小孩已经醒来,或者说已经起来在玩,结果发现这小孩还是捂在棉被里呜呜睡觉。
一旁看管的太监见皇帝前来,连忙上前掐媚道:“小贵人中途醒来过一次,说是渴。喝了一点水后就再入睡了。”
如今方如许正式入住皇宫,虽是以需管教的学生名义住下,但实际上宫中人人心知肚明却又聪明缄口不言,称呼上一律改为小贵人之称。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人下去,随即将捂在棉被中的小孩让他将头露出来。也许是头捂的太久,这个小孩整个人面色潮红。
“干嘛睡个觉还要把头捂着。”尹弄琮看着这小孩,愈觉得这小孩固执的难以转圜,将这小孩半个头露出来之后,随即伸手进入棉被之间像是在触摸取什么东西。
棉被下的手轻轻覆覆,方如许整个人像是感觉到极大的不适应,整个人一下从梦中惊醒,整个人抗拒的不断往后缩。
“规矩一些。”尹弄琮不耐烦起言,“不拿出来你要放着今晚一起睡觉?”
也许是话透露出某种难以言明的威胁与不耐,方如许整个人瑟缩抗拒羞赧更甚。
“好了。”也许是见来人害怕起来,尹弄琮霎时话中话语转温,笑道,“别那么抗拒,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开始理所当然起来,取出、上药、安抚,然后再是喂饭,这小孩明显气虚,睡了一大整天,晚上醒来仍旧精力恹恹,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太医看后话语虽点到为止的提及夜晚不宜过多,但更多说的还是静休调养身体。
尹弄琮打量着这小孩瑟缩无措精神恹糜的样子,半响调笑道:“昔年闻西施心疾,贵妃孱弱。世上但凭美貌的东西总有身体素质的残缺共同诞生,怎么你的身体这么差,容貌却不及世上美人之一?”
这话说起来其实是十分苛刻的,方如许这张脸,就算称不上绝一,但绝对让人过目而不忘,如果不是这张脸,尹弄琮也并不一定能够看上。
但偏偏,他说话,习惯性的刻□□惯性的调笑,有着越觉得什么重要,越要从什么地方打击的恶劣。
方如许此时整个人精神恹恹,亦没有什么精神回击这句话,见尹弄琮挑笑,也不理睬,整个人仍旧窝在棉被里静静的不答话。
也许是这样漫长的冷淡处理竟莫名起了效果,尹弄琮待太医走后便又认输般走了上来,伸进软实的被窝里找到这所爱之人软软的手,笑说:“好了。别生气了,今晚不会再扰着你。”
说即,便命太监进来嘱咐了番,随后再逗了逗小孩,便出殿去了。
尹弄琮今晚的确还有一些事,他今晚还要召见几个大臣,将最近南方科举浮扬牵扯出的一系列事情做出安排。
在尹弄琮走出内堂后,已经在棉被里捂了一天的方如许慢慢伸出头来,看着宽阔的大殿,半响之间,徐徐的吐出一口浊气,多日躺在床际,他的脸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一些,整个人眼神涣散无力,像是遭受了某种意义上的精神打击。
半响,像是缓过数许,才慢慢起身,看着尹弄琮离去前示意放在软榻小几上的热茶。
他伸手一覆,很快茶水倾覆于厚实的地毯上,隐匿消沉,如同人脆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