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由·下

许展文可能的确真的不知道姜小渔是谁,但姜小渔跟许展文,倒真是有过两回交集的。

头一回是在七年前的夏天,那时姜小渔也才不过八岁,那天,她去街后的濯水河边洗衣裳,因人小力单,衣裳洗到中途一半时,姜小渔一个没抓稳衣盆,人倒栽着就摔进了湍急的河水里,眼见着就要河水冲走淹死,幸得下学回家的许展文,恰巧从河边路过,脱了衣裳跳进河里,将姜小渔拉上了岸来。

虽则自己救了人,但许展文却没半点居功,等看着姜小渔清醒过来,又确认她无事后,便拧着自己湿成了一团衣裳走了。

之后,姜小渔但凡再去河边洗衣裳,便常常能看到许展文上学放学的身影,不过,两人却一直没再有机会说过话,偶尔在路上擦肩而过,许展文看姜小渔的目光也十分陌生,姜小渔当时便明白过来,许展文早是把救过自己的事给忘了。

明白了过来这一点,姜小渔也是觉得有两分好笑,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日日感恩在心的事,恩人自个却早都不记得了。

不过,恩人不记得了是恩人的事,自己却是不能忘的。

姜小渔虽则自认的确是没什么能报答给许展文的,但逢年过节,去庙里进香上香时,多给菩萨上两柱香,求菩萨保佑许展文能学业有成、事事顺隧,姜小渔自认还是能做到的。

转过了这个弯来后,姜小渔也是放宽了心,她原本以为自己此后余生里,应该和许展文也是再无交集了,不想过了年余后,姜小渔过十岁生辰,那天,赶着大早,姜小渔起来才吃完姜老爹给她煮的长寿面,姜家二姑就赶着上了渔铺来,给姜老爹说合了门新的亲事。

姜小渔的生母姓穆,是乡下农户穆家的小女儿,进城来嫁给姜老爹生了姜小渔后,还没过上几年的好日子,便在姜小渔五岁那年,染病没了。

姜小渔自小跟父亲相依为命,没了老婆还拖儿带女的男人,过的日子有多苦,姜小渔都看在眼里,所以偶尔闲暇,感秋伤春的时候,姜小渔幼小的心里也朦胧的希望过,姜老爹能够再娶一回亲。

但暗地里的希望是暗地里的希望,现实中,真的亲耳听到姜老爹要续弦了,姜小渔本能的反应,依旧还是害怕和抗拒。

后娘进门后,会对她好吗?!会不会打她?会不会骂她?会不会不给她饭吃?而且人人都说有后娘就后爹,那爹有了后娘后,会不会把娘忘了?把她也忘了?

在对未来一片未知的恐惧想像中,姜小渔送走了姜二姑,然后,她茫然的走出家门,不知不觉沿着濯水河边,走到了河岸下游,葬在菰洲府莹中的生母穆氏的坟前。

濯江是湖州人的母亲河,河岸下游的菰洲,更是一片风光秀丽的风水宝地,穆氏的坟之所以能够葬在这样好的地方,说来也是有一番缘由。

因湖州府本就是江南渔米之乡的大府,加之有连通京都皇城的南北运河,从东城门外沿府而过,因此府城更是百业繁荣,其商业的鼎盛,不下苏杭,所以,府城里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外,还有大多半从外地迁徒而来经商做小卖买的人家。

人口的汇集,给府城带来了更大的繁华,但同时也滋生出了很多问题,首先最火烧眉毛的,便是外来人口死后,无坟地可葬的问题。

比起本地人的有祖有业,外来人口既无土亦无田,安家落脚时,还能在城中租房买地建屋,但死后的归葬,能葬在哪里呢?!

可没有一个本地人,会愿意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外来人,葬进自家祖坟墓地。

但生养死葬,是人生大事,为此,不知哪一朝哪一任的湖州府知府,为了替外地人,以及湖州府没有了坟山祖莹的落破本地人,解决这个问题,便直接下了一道府令,将濯水河下游,河西对岸的百余亩菰洲山林,划做了湖州府的府莹,道是但凡湖州府的百姓,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家无莹地,皆可在此择穴而葬。

这道惠及百年的仁政,数代承继下来,便成了刻在所有湖州人意识里的共识。

因此,姜家虽然只是三石街后街上,一户小小的商贩之家,但因祖上是从外地迁来湖州的,没有田地,所以穆氏死后,才有资格择穴葬在了风水宝地的菰洲府莹。

姜小渔的生辰,是三月初三,每年都恰处在夏初时节,江南一地,满山遍野,处处都是草长莺飞,菰洲府莹背山环水,得天独厚,更是草木葱荣葳蕤。离清明的祭扫才过去不到半月,整个府莹坟山内,新长出来的野草闲花,早又是另有了半人高。

姜小渔踩着新生的荒草,站在穆氏墓前,看着坟上离离的青绿,想着自己要有后娘了的事,只觉得心上空落落的,一种淡淡的感伤从身体的深处生发出来,将她紧紧包围,可惜姜小渔却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让她感伤的是什么,她能明白体会到的,只有夹在感伤中,对自己未来前途的忧惧。

雏鸟失怙,幼年丧母,都是人生嗟吁之悲。

姜小渔在穆氏墓前,一站就站了大半天,直到心头忧惧感伤的情绪,平复了大半下去,她才择了路往回走,可夏初时节的天气,就像三岁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姜小渔回程的路途才走了一半,几片乌云涌来,天顿时刷刷刷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眼见左右一时间,实在寻不到避雨的去处,姜小渔只得就近几步,奔到了河上的石梁桥上,避到了桥洞中躲雨,结果不想,姜小渔才躲了不到片刻,桥面上传来了一声呼喊:

“喂!不要在下面躲雨!!!危险,快出来!!”

随着喊声,一面画着青竹桃花的油纸伞和五根白皙细长的手指,出现在了桥墩顶空的上方,随即,下一秒,姜小渔被人扣住肩膀从桥洞里拉出来,像叫人抓小鸡仔似的,一下给拎回了桥面上。

……拉她的这个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姜小渔,脑子里还只呆怔怔的这么想,结果下一秒,她一抬眼,顿时瞬间便看清了抓她的人:

――为了把她从桥洞里拉出来,眨眼间,已经被瓢泼大雨淋湿了大半边身子的许展文。

“大雨的时候,不要在桥洞下躲雨,很危险的,河水要是暴涨起来,跑都跑不掉,你没有伞是吧?我的伞给你,快回家吧,以后别在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抓着人的许展文,根本没发现的姜小渔的呆怔,只一通的说完自己的话后,便把伞给了姜小渔,然后,自己扯开衣袖,了甚于无的顶在头顶上,淋着大雨走了。

等他人都消失在雨幕里没了影儿,呆怔的姜小渔才反应过来。

过后,姜小渔撑着许展文给她的伞一路回家,心口都怦怦直跳。

少女萌动的情思,往往来的就是这么简单而纯粹。

之后,姜小渔回到家,先是擦干了伞面上的水,然后,又将伞仔细小心的收了起来,她想着,隔天要找机会,把伞还给许展文。

结果,此后连着数日,姜小渔天天按点等在许展文放学回家必经的路口,却都没有等到许展文的人,后来还是过了很久,姜小渔才知道,原来许展文当天淋着雨回家后,感染风寒病了一场,等得病好,便收拾起身,去了临安东山书院读书了……

许展文这一去临安,便是五六年,而姜小渔小心收放在柜顶的青竹桃花油纸伞,也沾染上了一层又一层岁月浮尘。

一去经年,许展文再回湖州,带回来的除了他中了举人的功名,还有他和高二姑娘的人生喜事。

乍闻得许展文跟人订了亲,姜小渔不是不失落,但失落之余,她也是真心替许展文高兴。

许展文是谦谦君子,又饱读诗书,高二姑娘与他既青梅竹马、情意相投,又同为名师子弟,修养言谈相契,两人的的确确是天作之合。

虽然姜小渔满腔的少女情思,都寄托在了许展文身上,但她的寄托,只是少女诗一般的情怀,并无什么疯狂占有之心,因此她是真心的祝福许展文和高二姑娘,替他们高兴,只是没想到,天意弄人,平地生波,回了湖州来才不久的许展文,居然无端端染上了无名恶疾。

这个消息刚爆出来时,不说高许两家,就是整个三石街,都人心惶惶了一阵,毕竟大家不是租着许家的房,就是在许家做着工,许家若真的要出了什么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场无妄之灾。

只姜小渔,在众人的担忧观望中,默默冒着残冬的风雪,提着香烛,跋涉去了城西的西华山观音庙。

她在观音菩萨的像前,替许展文磕了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头,祈祷菩萨能保佑许展文痊愈,希望许老爷和许夫人能寻到名医,治好许展文的无名之症,但除了回家来后,被冻得病了三四日,姜小渔的祈愿,至今没有一个实现,反到叫她的一点心事,被周氏看透了去。

可身正不怕影斜。

姜小渔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对许展文的单纯情思是种妄想高攀,所以她也不怕周氏讽刺说她,从被羞辱的难堪中回过神来,姜小渔白着脸看了周氏一眼,擦着手,转身回到厨下。

周氏为人好时便好,不好时,说话骂起人来,就会像炮仗似的夹枪带棒。几年相处下来,姜小渔早是习惯了,她一心里只挂着周氏说的,高许两家翻了脸退了亲的事,也没心情跟周氏计较,只飞速的揉面和面,一心只想快点把午饭做好摆上桌,然后去上街打听打听,确认周氏说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姜小渔不知道,就在她赶着做饭的当口,同一时间,许家正院上房,二门内的大花厅里。

正如周氏口中所说,跟高家闹翻了,四下里寻了冰人媒婆,要另给许展文说亲冲喜的许夫人,正忍着在高家受了一场气后,犯了的肝胀气疼,在招待厅上红红绿绿坐了一屋子的媒婆冰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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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蜜令
连载中昔年種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