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刚一回到了府里,就马不停蹄地就往他爹书房赶。
刚一进门,屋里的暖气让他一时不太适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江行舟听到动静,终于是舍得从文书里抽离,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着凉了?不是出门前还告诉过你多穿点儿吗?”
“衣服留宫里了。”江虞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暖炉掀起衣袍缓缓坐了下来。
“今日进宫感觉如何?”江行舟放下手中的事,禀退了左右,神情严肃,一副要与江虞促膝长谈的模样。
江虞倏地想起了萧毓在宫里的处境,一时间竟有些哑然,半晌才斟酌道:“太子……似是过得不太好。”
这已经算是委婉的说法了,一个尚且算得上是普通富足的家庭,家里的稚子虽说不上个个穿金戴银,可基本的温饱也还是不成问题。可萧毓身为一国太子,身份何等尊贵,竟是连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
江行舟神色不变只是道:“宫里的事,做臣子的评判不得。”
“孩儿知道。”嘴上虽是这样答着,可江虞眼里的好奇却是怎样都藏不住,换种说法他根本就没想藏,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江行舟看,像只看见了骨头就差摇尾巴的小狗。
江行舟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要问什么快说,以后切莫再提。”
江虞眨巴眨巴眼,还有些懵他爹何时转了性,竟这般容易妥协。
“其他人也便罢了,可皇后娘娘作为太子生母,对他似乎也不太在意”说着,江虞脑海里就又浮现了萧毓手腕上露出的可怖鞭痕,和东宫不合常理的冷清。眼神闪了闪接着道“皇后娘娘即便是照拂一二,太子殿下也不至于此。”
江行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出身叶家,本与当年柳家的大公子青梅竹马……传闻当年两家都已在商量婚期了,结果皇上忽然下旨,要柳氏之女入宫为后。”
江虞听着坐直了身子不解道:“为何?柳家当年并不算势大,陛下也不见得对皇后娘娘有多深厚的感情……”
换言之,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当这个皇后。
“当年圣上登基之初,朝堂不稳,民间也发了瘟疫,人心惶惶。渐渐就有流言传出说陛下德不配位,更有甚者,谏言请奏陛下写罪己诏书,以平天怨。
国师恰巧在此时进言,柳氏之女,命格祥瑞,若与陛下诞下一子则可保萧国无虞。”提到国师,江行舟眉宇之间溢出难抑的嫌恶,语气也沉了下来。
“一国命运,竟全寄托于妖言惑众之徒的一句话上,简直荒谬。”
江虞在旁静静听着,把怀中的暖炉又裹的紧了些,大抵也明白了江行舟的意思。
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都只不过是皇帝稳住皇位与人心的工具和傀儡罢了。
且还不论那位张口闭口都是鬼神国运的国师前些年被查出与后宫妃子私通,被押进了大狱。国师既是失了皇帝信任,曾经说过的话也就没那么可信了。
可就是这句虚无缥缈的话,让景元帝如鲠在喉,说信又不肯全信,不信有怕出什么岔子。所以他既动不得皇后和太子的位置,又不想他们好过。
而柳皇后更是个可怜人,被一句轻飘飘不知真假的话,与心爱之人分离被这四周的宫墙囚禁了将近十年,对于萧毓这个儿子自然也就只剩下了怨恨。
说来说去,萧毓什么都没做错。
可对父亲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连出生都是一场算计的工具,对于母亲他更是半生的枷锁与囚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竟成了个笑话。
江虞垂着眼睑,神色半隐在烛火中,看不太清。如若梦里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的话,那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萧毓会变成最后那般模样到也不奇怪了。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江虞就是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孩子,实打实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养大的大少爷,除了被父母骂几句,就没受过什么委屈。萧毓的境遇,是他想都没法想的。
“以后还是对他好些吧”江虞心里这样想着。
见江虞垂着头半天不说话,江行舟倒是从情绪里缓过来了,以为是自己和他说的这些东西不太合适,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你往后递牌子入宫,可想好了要教太子殿下些什么?”
江虞又开始迷惑了:“爹,我只是个伴读又不是太子太傅,自然是他有什么不会的我解答了便是。”
江行舟看着他这不成器的儿子,气得直磨牙“太子的处境你也看见了,宫中并未为他安排太傅,你若是不教他点东西,进了学堂和其他殿下一同上课时他要如何立足?你在世家子弟中又要如何自处?”
江虞脑子是转过来了,可又开始头痛了“可我没教过小孩儿念书。”
“那你还不赶紧去准备准备,先教他些启蒙之物,看看情况再说。”江行舟无奈道。
片刻又实在不放心,眼神飘忽语气发虚“儿啊,你可千万莫要……误人子弟。”
江虞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没底了。心想着我这几斤几两你这个做爹的心里还没点数吗?
这时,啪啪啪——的敲门声响起,那力道叫一个气壮山河,振聋发聩。
江行舟肉眼可见的面色一僵。
下一秒,也不等有人应,一个身姿婀娜容貌秀美的中年女子就走了进来。
“相爷,这夜深了还不回房,莫不是在背着奴家金屋藏——”
最为阴阳怪气的那个字还没出来,就见她一双含情杏眼瞪的溜圆,不知所措的拿着绣着香兰的手帕遮住了嘴“哎呀——少爷……”
江虞看着他爹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的脸色,忍不住肩膀抖了两下,轻咳了两声压下了笑意,问好道“窦姨娘。”
说着就起身行礼“那孩儿就不打扰爹和姨娘,先去歇息了。”赶紧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江虞悄然加快脚步,一拉开门,北风卷着雪劈头盖脸的就给他来了一下。
那边正一脸头疼教育着窦沁兰注意场合的江行舟也被风吹的一个激灵“把架子上那件披风披上,从绪——你撑伞把少爷送回去。”
一路上心不在焉的回了院子。
江虞和从绪道了谢便回了屋内,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让人头疼的重大使命,开口唤道“阿梨——”
长着两个梨窝的活泼小姑娘小跑着过来笑眯眯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幼时启蒙的书卷还在吗?”
阿梨“……啊?在的在的,公子稍等。”
半晌,阿梨搬了一摞书,小心翼翼的掸净了上面的灰尘,放到了江虞面前。“公子,都在这里了。”
“多谢,夜深了,去歇息吧。”
阿梨见他拿着一堆启蒙书物,一副要挑灯夜读的架势有些不解,提议到“奴婢为您沏壶热茶吧。”
外面已是夜色沉沉,江虞想了想还是道:“不用了,下去吧。”
阿梨这才依言退下。
江虞随手翻了几下,看着眼前的《三字经》《弟子规》《百家姓》只感觉额头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
这可如何是好……
温故知新了半个时辰,江虞有些头昏眼花,拿起了桌案上的茶饮了一口,已经凉透了,一路从喉咙冰到了胃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未停还在呼啸的风雪,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东宫里的那一小只怎么样了。
此时,东宫。
“阿嚏——”床上雪白的狐裘鼓起了一个小包,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恍惚的睁开眼睛。
萧毓伸手止不住的揉了揉鼻子,又看了看身上的狐裘。
暖和是暖和,可这怎么还掉毛呢……
第二日辰时,江虞又站在了宫门外,小太监一路把他带到了东宫。
知晓不会有人来通报,江虞干脆就直接走上前叩了叩门,温声道:“太子殿下,臣今日需来了解一下您的课业。”
屋内安静了半晌,有了细碎的声响,离门越来越近,等到了门口却又没了声响。江虞依旧安静的站在那儿,也不出声。两人维持了片刻微妙的宁静。
接着,门从里面打开了。
相比起昨日的青白,萧毓今天的脸色倒是好了些,却依旧算不上健康。脸上没什么肉,便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些。小孩子的五官尚未长开,还圆溜溜的,倒还越发像只幼猫。
江虞规矩的向萧毓行了礼,两人一同入了内殿。
萧毓坐在座位上,昨夜睡的不错今日便有了些精神,不声不响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位“伴读”。
这人倒是生了副好皮相,一双桃花美目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五官斯文俊秀,没什么攻击性,令人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今日穿了身淡紫色的长袍,袖口云纹绣地精巧别致,腰间配了一块上好的凌霄花玉佩,风雅的很。
萧毓也隐约记得,这人似乎是京城少年郎里最为鹤立鸡群的那个,如今却是来给自己这个徒有虚名的太子做了伴读,想到这儿,萧毓不禁玩味的笑了笑。
屋内堪堪亮着几个烛台,有些昏暗配上此刻的心境,江虞只觉得压力实在是有些大。
倒不是他不愿意教,他是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本事,当年他爹给他请了京城最好的几位教书先生,无一例外全被他给气走了。
哪个来时不是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等到走时却是心如死灰四大皆空。末了还要安慰他爹一句“万事切莫强求。”给当年儒雅清贵的丞相气得差点没把他打死,转头还不忘给各个先生一笔“封口费”。
就他这样,他能教谁?
他现在做的梦告诉他,萧毓可能是因为幼时过得不好,心性受损,成了暴君。可萧毓在宫里的境遇又哪里是人人都可以知道的。
如今他一教,等到日后天下人知道的便是:丞相府家的公子,替太傅给太子殿下开了几年蒙,最后太子殿下,成了暴君。
他江虞,千古罪人,死不足惜。
越想越是觉得愁苦,江虞无意之间眼角眉梢都耷拉了下来,透着一股戚戚。
萧毓原本还在打量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眼前的小公子自顾自肉眼可见的委屈起来了。
萧毓不仅眉头一挑,这是怎么了?他这不还没干什么吗。不过堂堂丞相之子来给自己一个人尽皆知的废物做了伴读,确实也是委屈了。萧毓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眼里的兴味逐渐褪去,显出了些令人脊背发寒的冷意。
“江……公子这是怎么了,孤瞧着你似乎是不太高兴?”萧毓开口一瞬蓦地卡了一下黑了脸,这奶里奶气的声音他真的是接受不了。连带着看向江虞的眼神都更不友善了些许。
江虞仅凭着本能对上他的视线,眼神还没聚焦,脑子里都还是他爹昨晚说的“误人子弟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和他已经预见的“死不足惜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江虞眼看着面前的人看他的眼神从刚才的委屈已经变到只有沉痛才能形容了,眉心一跳,只觉得这人似乎是不太正常。
但正不正常另说,怎么能不回自己的话呢?萧毓本能的厌恶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喜怒不辨的再度开口“姜公子有何忧心之事不如和孤说说?”
江虞两眼放空,脑子里的话就那样直接从嘴里倒了出来
“我怕误了你终身。”
……
大殿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萧毓:你是不是颅内有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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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鱼鱼嘴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