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独行两日,四野茫茫,始终未见山影,他只得掐诀念咒,脚下生云,腾空而起。
云层如浪,层层拨开,忽见天际尽头矗立一座巍峨仙山,峰峦直插九霄,山间云雾缭绕,似有灵光隐现。
最惊人的是那一道飞瀑,自云端倾泻而下,如银河倒悬,水声轰鸣,激起千层雪浪,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霞光。
少年心神震撼,驾云直下,落在瀑布下的深潭边。
潭水晶莹剔透,倒映着山影天光,飞瀑砸落之处,水雾弥漫,恍若仙境。
他仰头望去,那瀑布仿佛不是凡间之水,倒像是天上仙人醉后倾倒的琼浆玉液,尽数倾泻于此潭中,激荡出清冽的灵气。
"难怪在地面时毫无察觉……"少年喃喃自语,"若非腾云而上,如何能见这般隐世仙山?"
他转身朝土地阿婆所指的方向深深一拜,心中已定:"此地钟灵毓秀,正合修行。"
这时,潭边青苔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少年侧目望去,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踏雾而来,宽袍大袖间隐约有山岚流动。
未等少年开口,老者已含笑作揖,声音如松涛般浑厚:"老朽乃浮玉山山神,不知小仙友驾临寒山,有何指教?"
少年连忙整衣还礼,袖间丹香浮动:"小道乃太清宫炼丹炉所化,此番入世修行,冒昧叨扰仙山清净。"
"原是太清故人。"老者眼中精光一闪,雪白长须无风自动,他仔细端详少年周身流转的丹火之气,忽而展颜一笑,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瀑布右侧:"仙友且随我来。"
沿着老者所指,只见水雾朦胧处竟藏着一条由萤草自发铺就的小径,草叶上还缀着未晞的晨露。
二人行至深处,忽见一方天然洞府,洞口藤萝垂挂如翠帘,上方悬着块无字玉匾,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
少年正自疑惑,忽觉洞内传来浑厚的灵力。
山神捋须笑道:"百年前有位修行者在此结庐,后来......"他话锋一转,袖中飞出几片青羽在洞口化作光点消散,"这结界至今未散,连老朽都不得其门而入。"
少年凝神细看,果然发现洞口隐约有灵气交织成的无形屏障,他刚要退后,却听山神意味深长道:"仙友身怀太清正统道韵,何不试试机缘?说不定正是前人留给有缘之人的造化。"
少年指尖的丹火与结界银光相触的刹那,潭水无风自动,荡开一圈涟漪。
"这是......"少年还未来得及细想,身体已先一步行动。
结界如水幕般荡漾开来,银光流转间竟主动为少年分开一条通路。
穿过结界的瞬间,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灵气扑面而来,少年不由得屏住呼吸——这灵气中竟还残留着原主人清冽的修行之意,百年不散。
少年转身欲向山神道谢时,却见老者身影已化作万千光点,唯有含笑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百年因果,今日圆满。小友好生修行,莫负这场造化......"
最后一片光点消散时,洞口的藤萝无风自动,垂下一串晶莹的灵露。
少年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向着洞府深处郑重迈出了第一步,石壁上沉睡百年的萤石次第亮起,为他照亮前路。
少年沿着莹石照亮的甬道前行,水声渐渐变得空灵。
转过最后一道石屏,眼前景象令他呼吸一滞——整个洞府竟嵌在飞瀑之后,水帘如晶幕垂落,将天光滤成流动的翡翠色。
水雾氤氲中,一方青玉台静静卧在洞府中央,边缘已被流水打磨得温润如玉。
紧贴岩壁处,一座三层木阁凌空而起,榫卯结构的廊柱上缠绕着千年紫藤,茅草覆顶的屋檐下还悬着盏青玉风铃。
推开雕着松鹤纹的阁门,室内竟纤尘不染,云纹檀木案上砚台未涸,博古架间的瓷瓶里,一枝干枯的梅花仍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少年指尖抚过竹编屏风,忽然怔住——西窗下的流光溢彩与满室素雅格格不入。
走近才看清是枚赤玉雕成的玲珑珠,宝珠内似有火焰流转,朱砂色的流苏穗子无风自动。
当他小心托起时,珠下忽的滑出一枚银戒,戒身蜿蜒如螭龙衔尾,龙睛处两点墨玉正对上少年惊诧的瞳孔。
少年从床榻上的枕边找到一个空的木盒,将这一串络子放了进去,说不定那位得道之人偶然想起还是会回来取的吧。
修炼之余,少年最爱在浮玉山寻觅奇木。
山间的树木似乎都浸透了灵气:有通体莹白的月桂,枝干会在满月之夜泛起柔光;有生着金斑的紫竹,燃烧时会散发清心凝神的香气;最稀罕的是偶尔能在崖缝找到的"星槎木",漆黑的树干上天然凝结着银色纹路,宛如星河。
这些宝贝被他一一带回,在洞府入口处的石壁上凿出层层木架,每当夕阳透过水帘照进来,不同材质的木柴便会折射出七彩光晕——月桂枝如霜雪,紫竹似晚霞,而星槎木上的银纹则真的会如星辰般明明灭灭。
少年常常盘坐在柴堆前,指尖轻点不同木材,看着它们腾起各色灵火,唇角不自觉扬起满足的弧度。
时光如瀑,转眼已是盛夏。
少年负手立于洞府前,望着那块空悬百年的玉匾,指尖凝起一缕丹火,在空中勾勒出"柴柴居"三个稚拙的大字。
字迹印上匾额的瞬间,檐角的风铃突然无风自动,清脆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回应这个新名字。
他摩挲着腰间装满丹药的锦囊,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些日子炼出的丹丸,不是黑如焦炭就是绿得瘆人,最成功的一炉也长得歪瓜裂枣,活像被雷劈过的山楂丸。
前日以身试药,苦得他趴在潭边灌了半日泉水,至今舌根还泛着古怪的麻意。
石案上堆满的珍稀药材更让他发愁——千年灵芝被炼成了糊锅巴,雪参化作了呛人的黑烟,就连最普通的朱果也糟蹋了七八筐。
少年蹲在药架前,看着日渐稀疏的收藏,突然对着一株发光的夜交藤喃喃自语:"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浮玉山薅成秃头山了......"
入夏的暴雨笼罩着浮玉山,倾盆雨幕模糊了天地界限,洞府外的瀑布在雨声中愈发轰鸣,水雾弥漫间,连青翠的山色都化作朦胧的墨影。
少年在石榻上盘膝而坐,衣袂无风自动,他正将神识融入雨幕,忽听得结界外传来凡人凌乱的脚步声。
"师兄撑住..."女子的声音被雨声撕得破碎。
透过结界望去,只见她半扶半抱着个重伤男子,蓑衣早被山风刮得不成形状,两人踉跄着躲到古松下,可虬曲的枝干哪挡得住瓢泼大雨,转眼间便成了两只落汤鸡。
那女子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怀里人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女子看到洞府中走出的少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颤抖着喊道:"道友!求您救救他!"
少年无法解开结界让他们进来,便随手折了一片硕大的荷叶,举在头顶踏入雨中。
雨水顺着叶脉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袖,他蹲下身查看男子的伤势,指尖刚触到脉搏,眉头便微微蹙起——经脉尽断,气息溃散,已是回天乏术。
"他伤得太重,救不了了。"少年如实相告。
女子闻言,浑身一颤,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她紧紧抱住男子,声音哽咽:"阿衡……阿衡你醒醒……"她的悲泣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着她一同哀伤。
少年不解地看着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酸涩,他犹豫片刻,轻声安慰道:"生死轮回,本是天道,莫要太过伤心。"
女子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瞪着他:"人有七情六欲,至亲将死,怎能不痛!?"
少年怔了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思索片刻,试探着提议:"若你实在不舍,我可以将他的魂魄附于草木之上,这样他便能长久陪伴你,如何?"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燃起怒火,猛地推开他:"你……你简直没心没肝!"
少年被她推得后退半步,眼中浮现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你舍不得的,究竟是这副躯壳,还是他的魂魄?"
女子不再理他,只是紧紧抱住怀中之人,泪水无声滑落。
少年见她如此,也不再追问,默默抬手,在他们周围撑开一道避雨的结界,随后,他转身回到洞府,抱出一捆干燥的木柴,轻轻放在她身旁。
雨幕中,少年指尖泛起一抹暖光,潮湿的空气里顿时漾开融融暖意,他轻轻一拂袖,女子与怀中男子湿透的衣袍便蒸腾起淡淡水雾,转眼干爽如初。
"你到底想怎样?"女子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声音沙哑。
少年蹲在篝火旁,跳动的火光在他眸中映出细碎金芒。"结局虽不可改,至少......"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能让过程好受些。"
女子闻言,指尖微微发颤。她低头凝视男子苍白的面容,泪水又无声滚落:"原以为...浮玉山的仙人能救他......"哽咽声中带着深深的失望,"没想到...是个没心肝的......"
"啊,"少年忽然正色,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原先住这里的仙人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是前几个月才搬来的。"他认真地补充道,"你可别因我败了他的名声。"全然没察觉自己重点完全跑偏。
女子将脸埋进男子逐渐冰冷的颈窝,呜咽声闷在衣襟里。
少年静静望着她,眉间浮现一丝困惑,在他漫长的修行岁月里,见过太多魂魄轮回往生,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对一具终将腐朽的皮囊如此执着。
夜雨渐歇,柴火噼啪作响。少年忽然开口:"他的魂魄很干净。"见女子茫然抬头,他指了指男子心口,"这样的灵光,来世定能投个好人家。"顿了顿,又小声添了句,"你要不要...记下他的生辰八字?"
女子苍白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男子渐渐冷却的眉目,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年修行大会,他站在杏花树下对我笑......"雨水从她睫毛滚落,分不清是雨是泪,"我们说好要一起看尽人间四时景......"
少年望着篝火出神,心头那团迷雾愈发浓重,仿佛有什么在雾后若隐若现,却始终触不到轮廓。
"你......"女子突然抬眸,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从未失去过重要之人吗?"
少年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空空如也,既无伤痛,亦无眷恋。"我自化形便是独身。"他如实答道,"未曾得到,自然......"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女子唇边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如此。"她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沾血的前襟贴着脸颊,"那你永远都不会懂......"夜风卷着余烬盘旋而上,她最后几个字融在了火星噼啪声中。
少年忽然觉得指尖发冷,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明明施个法诀就能取暖,此刻却莫名贪恋起那点真实的温度。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泛着青光的丹药,丹体并不圆润,表面还带着几道细碎的裂纹。"这转魂丹......"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药性未明,或许会......"
话音未落,女子已夺过丹药咬在齿间,少年瞳孔骤缩,只见她俯身渡药时,一缕发丝垂落在男子逐渐青灰的面容上,像最后一丝倔强的生机。
"你也会......"少年的提醒消散在风中。
女子渡完药后并未抬头,掌心亮起温润灵光,修为如春溪般源源不断涌入男子心脉。
她发间玉簪"咔"地断裂,青丝寸寸成雪,唇角溢出的鲜血滴在男子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上,像绽开的红梅。
当男子睫毛颤动时,女子终于松了力道,她倒下时轻得像片落叶,白发铺开在泥水中,嘴角还凝着未干的血迹。
少年怔怔望着她含笑闭目的容颜——那些未干的泪痕,溶于雨幕。
男子缓缓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并无太多的悲伤,少年觉得很是奇怪,他盯着男子十分不解道:“你最重要的人死了,你不难过吗?”
男子目光掠过女子苍白的容颜时,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重要之人?"指尖挑起她一缕霜白的发丝,"她没告诉你,我们两家有血海深仇么?"
少年瞳孔微缩,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女子安详的眉间溅开细碎水花。
"虽然..."少年嗓音发紧,"我实在不喜欢你,但她拼了命要你活..."话音未落,男子已御剑而起,玄色衣袂割开雨幕,再未回首。
结界"啵"地碎裂成万千光点,少年突然按住心口——那里传来陌生的钝痛,像是有人把女子未说完的话,都化作了绵绵密密的银针。
暴雨倾盆而下,他横抱起女子冰冷的身体,潭边飞溅的水沫与冷雨交织,打湿了她蜷曲的指尖。
少年忽然想起她说"只要这一世"时,眼中灼人的光亮,而现在,那抹光永远沉寂在了滂沱大雨里。
少年低声吟诵着往生咒,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女子逐渐透明的身躯在潭水中缓缓舒展,白发如烟般在水中散开。
他看着她最后一点轮廓被湍流吞没,胸口突然像压了块浸水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雨后的浮玉山终日笼着薄雾,少年蜷在石榻上,案头炼了一半的丹药早已凝成硬块。
他第无数次闭眼又睁眼,总觉得潭水声里还混着女子那句"只要这一世"。
"不如回天界当个烧火童子..."他翻身将脸埋进冷透的玉枕,突然怀念起太清宫永远飘着的烤肉香。
至少那时,他从来不会在打坐时突然想起,某个凡人女子渡药时颤抖的睫毛上,还挂着半滴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