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七月十五日下午,张海瑞坐在办公室的皮质摇椅里慢悠悠地摇晃着,中年发福的身体压得办公椅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他粗大关节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嘴里不时地冒出啧啧声,抬起手臂,手腕上银白色的卡地亚手表,正指向下午六点,距离那个男人的到来还有两小时。

一想到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张海瑞心底燃起一股浮躁,越是这种一本正经的人,越是胡搅蛮缠。

距离上次温申鸣来是半个月前,理由不过还是那些嚼来嚼去的成芝麻烂谷子,什么为公司勤勤恳恳干了那么多年,现在却是这个下场;又说什么为公司熬垮了身体,家里的几张嘴等着吃饭,现在的处境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这次的会面肯定又逃不过争论这些。

张海瑞拿起桌上的保密协议,那是昨天傍晚温申鸣打来一通电话后,公司内部最新拟定好的协议。内容不过时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公司鉴于他能力上的不足,对于他的失业愿意补偿两个月的工资。

这样的协议已经不是公司今年的第一份了,现在市场环境艰难,像他们这种几十人的小公司,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一些公司经营上的策略调整。恰恰好,作为生产部部长的张海瑞手上掌握着的正是温申鸣的去留权。

张海瑞做这个决定也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看不过他了,没上过几年学的温申鸣偏偏学着文化人做一些不合时宜的做派,明明是一个靠双手做苦工的工人,偏偏学着穿起了衬衫皮鞋(尽管到公司后,又会在更衣间换上工作服),乐此不疲。就连吃个饭的间隙,也要带上一本政治经济书。

哦,对了,甚至有传言,温申鸣这个名字,也是他成年后才换的。

原本以为如此格格不入的温申鸣,很快就会遭受排挤,却意外受到公司人的欢迎,甚至更胜过他这个部长。

在他看来什么样的人就要安安份份的呆在什么位置上。想到温申鸣那些装模作样让人恶心的做派,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想着也是有些惋惜的,毕竟这样一个笑话走了,也确确实实少了很多乐趣!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并没有让他眉头皱起,反而逐渐舒展开,不觉间眼角的皱纹都加深了。

那天是五月三十日星期五,穿着工作服的温申鸣敲响了他的办公室。

张海瑞压抑住自己的心情,低沉地应道:“进来。”

他双臂的手肘撑在宽大的深红色木制桌面上,听见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他才慢慢从在看的资料中抬起头,又是那张冷静温和的面孔。

张海瑞仔细地盯着他的脸,想牢牢记住现在他的样子,毕竟几分钟过后,他的真面目就会露出来,这副面具又还能看到几次呢?

“张部长,有什么事吗?”温申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声音虽小却有力地问道。

张海瑞注意到他身体两侧握紧的双手,似乎在微微抖动。他低下头,隐藏住嘴角的弧度,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慢慢靠近他身侧后,轻轻叹着气说道:“小温啊,不是我不替你说话,只是我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摇着头,轻轻拍了拍温申鸣的肩膀。

“部长,你是说......”温申鸣的语气明显急躁起来,他急忙侧过身,用害怕又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张海瑞看了他一眼,朝着摆在另一侧的皮质沙发走去,嘴里说着:“对,是关于最近的人员调整。”

“什么调整?”

“你知道的,现在业务大幅度缩减,所以——”张海瑞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是要被裁了吗?”温申鸣提高了嗓音,尖锐地问道。

“话也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你是老员工了,公司也不会这么绝情的。而且最终结果还没有敲定,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谈谈这件事。”

“为什么是我?我的能力公司是知道的,而且我干了这么年,对车间操作流程也很熟悉,平时遇到问题也......”

张海瑞伸出手打断了他,“你先别急,先坐下来喝杯茶。”他摸上茶杯,倒了两杯。见温申鸣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又招了招手,耐着性子说道:“过来。”

看着已经坐在他旁边的温申鸣,听话又失魂落魄的样子,张海瑞尝到了久违的快意,就连语气也忍不住轻快起来:“事情又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是说,我还有机会?”温申鸣回过神来,眼神中再次燃起希望。

“当然。”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地发出自言自语的声音。

“这也是我向公司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现在的市场环境你也知道,像我们现在这种行业的小公司,单一业务竞争力摆在那儿,所以最后结合两者的情况,商讨出了一个方案。”张海瑞看着温申鸣随着他话语的神情变化,那张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保养得当的面孔逐渐扭曲,正一脸怒气地看着他。

“什么方案?”

“你看看这个。”张海瑞从办公桌上左侧的文件夹里拿出了薄薄的一本,递给温申鸣后又重新坐下。

温申鸣只是简单的翻了下,便重重地合上了,他坐着的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压抑不住的愤怒从他的话里窜了出来,控诉着不公。

“所以我的下场,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吗?被派出去跑那些毫无实际的业务,整天只靠着提成过日子吗?”

“你别那么激动,有什么话好好说。”张海瑞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见他这副不能控制自己的样子,他耸了耸肩继续说:“这已经是看在了你是老员工的份上了,要知道你现在这个年纪,再想找工作可不容易,比你便宜又能干的要多少有多少。还是说你要放弃这个机会?”

不等他回答,张海瑞继续说:“你要放弃我也能理解,毕竟这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你放心,我会好好向上级汇报你的离职诉求的。”

张海瑞擦过温申鸣的身侧,从狭窄的茶几沙发间走过。他没有选择走另外一边宽阔的道,他是故意的。

果然,温申鸣怒不可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们没这么容易打发我,要想我走,除非走赔偿!”

张海瑞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已经重新坐回了办公椅上,继续盯着面前的文件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才短短一个月,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七月一日,他准时敲开了办公室的门。温申鸣的样子憔悴了不少,精神气也明显没有了,就像一只落汤鸡,这是张海瑞当时对他的印象。

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单业务都没有谈成,当然他也不可能谈成。看着他时常穿在身上的衬衫西裤凌乱了不少,领口敞开着,黝黑的皮鞋也不再光亮,沾上了泥土灰尘。

“怎么了?温先生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这里,听下面人说,你可是一单业务都没谈成呢?”

“你......”温申鸣眼神浑浊地看着他,虽然愤怒更多却是无奈。

“面对这嘲讽,他倒是耐心了很多。”张海瑞想着,继续试探他底线地说道:“你看我也没用,在这办公室里可是谈不成业务。有这时间杵在这里,还不如多琢磨琢磨跑几个地方。公司可不养闲人。”他毫不掩饰地笑着看他。

温申鸣并未因此生气,他吞了吞口水说:“你们干这些事,就不怕我打官司吗?”

“我也是按规矩办事的,你现在对着我叫,我也没办法啊。”说着,桌边的座机响了起来,张海瑞疲倦又无奈地说着:“啊啊,你看看,我每天可是忙得要死呢,真是什么人都来浪费我的时间......”

“张部长......”温申鸣最终还是张了张嘴巴,艰难开口。

显然张海瑞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因为他已经转过椅子,背对着他说起了电话。

在处理完最后一些文件,张海瑞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已经这么晚了。”他看向手腕上还差五分钟就八点的手表轻声说。

他推开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只留了几个灯的开放工作区域,已经空荡荡的了。

“这小子,怎么现在还没来,不会放我鸽子吧?”他重新走回座椅旁边,打算拿起放在办公桌里侧的公文包。

突然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张海瑞警惕地转过身去,一张放大的熟悉面孔出现在他脑后。他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招呼都不打,突然进来。”他平复了下心情,挪动了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哦,我看门开着,就进来了。”温申鸣平静地说道,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你喝酒了?”张海瑞耸了耸鼻尖,皱着眉头问道。

“嗯,喝了一点。”

七月十六日,刚刚过八点,海卫合科技有限公司门口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

原因是因为公司内部发生一起事故,暂时被封锁了起来。围在门口的人,大多是这家公司的内部员工,有被从公司里赶出来,也有一些才刚刚来,对于状况一无所知的。

公司坐落在西桥市玉田区武轧路二十八号,成立至今才十年,主营业务是各种刀片生产营销,规模并不大。员工总数五十二人,其中包括车间工人二十八人。

这条路上大多都集中了各种中小型生产企业,尽管远离市区,工作日人流并不少。很快便吸引了不少围观的人。眼看着人越聚集越多,站在大门外警戒线两侧的警员,便开始大声驱散人群,才让这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杨柯看着办公室里卧躺着的尸体,尸体后脑勺被砸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血迹蔓延到身下,此刻已经干涸了。

“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吗?”杨柯看向身侧的同事陈海冰问道。

“确认过了。温申鸣,这家公司的职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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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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