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樊托着薛止后颈与膝弯将他抱进棺椁,鸦青长发散落棺中,睫毛投下细密的影子,随着烛火摇曳,仿佛眨着眼将要醒来。
“老大,别看了。”有人拍拍他的背,将他引离棺边。
这是薛止的第二次葬礼,规矩不比先前。照理说下葬前不会将棺材盖封死,要让他爹娘哥哥最后再看他一眼,再将缝隙封死,抬出门去。现下不仅着急忙慌往棺材上贴符纸,缝隙以蜡封住,末了还要敲上镇魂钉,就算他再诈尸醒来,这回也绝爬不出来了。
听着铜钉当啷敲下去的声音,张娘子哭得近乎昏厥,薛樊将头埋进臂弯。
明明回来的人不是他弟弟,不必为此伤心,只是不久前他还笑着招手送自己出门,吃自己卖回来的槐花糕,还坐在檐下熬药,眼泪便止不住往外流。
门外鬼鬼祟祟的紫菀和疯道人被人发现,紫菀一本正经地说是远房亲戚,来参加葬礼的,虽说有些怀疑,也没多过询问,叫他们要祭拜就赶快,要上香要守夜也就这一夜的事了,原来为防止生出事端,做法事的师傅说明日就要抬出门。
两人装模作样地上了一炷香,坐到一边,低声说:“怎么办,下葬后再挖一次坟吗?”
疯道人道:“掘墓是损阴德的事,岂有说掘就掘的理。”
“那就直接带走?”紫菀指着棺材问。
“可。”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纵然胆大包天也做不来强抢尸体的事。等到半夜,人陆续回去了,做法事的和当家的丈夫天没黑便出门看新的下葬的地方,灵堂里只有张娘子和薛樊坐着,为棺材底下的长明灯添油。
紫菀借着烧纸的功夫,掏出一把香尘撒进火盆里,金闪闪的细末在跳动的火焰中炸开点点火星子,少倾,暖洋洋的木犀香笼罩整个薛家,本来没有困意的也连连打连天的哈欠,眼皮子像挂着两只秤砣,直往下坠。
紫菀扇了扇鼻尖浮动的香气,说道:“臭道士,可以干活了。”“都睡着了吗?”“不到香散醒不来。”
疯道人这才抽出一把短剑削开蜡插进棺材缝隙间,往上一顶,连同铜钉一并撬起来。两人往棺材里看去,公子青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虽无生息,却并未出现尸僵,看起来像是睡着罢了。
疯道人道:“他本该魂飞魄散,却遇上莫大的机缘,弥留一魂一魄在人间,又机缘巧合下被我们招回来,恐怕是太虚弱了,七窍封闭,幸好魂没有飞散还在身体里。”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紫菀戳了戳公子青的脸颊,不满地说:“他要是这么躺着,我还怎么找麒麟草?”
“先把他带走,我查查典籍,总会有办法的。”疯道人把人从棺材里抱出来,往他身上盖了一件衣衫,将人背到背上,与紫菀趁着夜色离开薛家。
二人低着头只管赶路,准备在清晨开城门时出城,头顶有人急呼“小心”,一抬头,一人从天而降,扑到疯道人身上,两人滚做一团,背上的公子青甩出去,撞在街边的渠沟停下来,一动不动。疯道人看向身上的青袍少年,认出是灵清门的弟子,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那灵清门弟子飞快跳起来,手伸到他面前,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实在对不住,我没留意下边有人!”
疯道人没敢抓他的手,自己爬起来。那灵清门的弟子不比他高,这会儿正抬头紧张地打量他。这弟子不知在哪儿溅了一身血,很是吓人,疯道人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说道:“小道路过东山的时候遇到一条大虫,与它斗了几个来回,将它赶回深山。道友不必担心,小道并未犯下杀戒。”
疯道人亲眼见他追着玄冰阁的马车去的,不敢信他的话,也不敢戳穿他,低头喏喏道:“是。”
少年看向旁边的紫菀和尸体,走过去问道:“这位朋友没事吧?”
疯道人扑过去,将尸体护在身后,低声说道:“我兄弟生病了,我和妹妹正要送去隔壁镇上看大夫,没什么事,多谢关心。”
少年不疑有他,又郑重地道了歉,说:“这城门一时半刻开不了,既然着急看病,不如我送三位一程。”
“怎么送?”紫菀好奇。
少年掐了个道指,背上的重剑飞出,横在身前,他一手拎住一个,紫菀惊叫一声,重剑腾空而起,一眨眼竟然越过七八米高的城墙。就在此时,城墙上巡逻的监城喝道:“什么人?”
“坏了!”少年一惊,将三人丢出去,一个纵身御剑远去。
士兵赶过来,举起火把照亮空荡荡的夜空,哪有什么人影,伙伴说道:“人怎么飞得了那么高,你不会是喝了酒眼花,把乌鸦看错了。别疑神疑鬼了,大晚上的吓死人了。”
疯道人先落在地上,回头袖子一卷,接住紫菀和公子青。紫菀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到地上,骂道:“这厮是要将我们摔死吗!”
“嘘!”疯道人把公子青背上,又将她拉起来,一刻也不敢耽误,抓紧时间离开江城。
少年躲在巷子中,拍拍胸膛平复心情,果然不该为了赶时间在人间御剑乱飞,险些叫人给看见。等了一会儿无人追来,这才放心离开。
他纵身一跃,跳进茶馆后院,屋中的人听到声响,警惕道:“谁?”
漆黑的屋子瞬间亮起,青布直裰、腰板笔挺的汉子打着个灯笼走出门,看到门外的少年,喜出望外:“大长老,您回来了!怎么弄得一身的血?进屋再说。”
少年卸下双剑坐下来,说起这几日的经历,前几日他上薛家查看过后并未发现异样,不巧薛止外出,因此便往墓地调查。那墓地被盗了干净,棺材板被翻出来,陪葬的物品不翼而飞,尸体不见影踪。
随着他围着墓地转了一圈,在土中发现三注燃尽的返魂香,这才发现其中蹊跷:有人在此招魂,因此才有死人活过来的怪事。可招魂是禁术,相关的典籍早已销毁殆尽,何人又从何处学得,又为了要给薛止招魂?又或者,是借薛止的身体给什么人招魂?
“我本来要找‘薛止’问个清楚,回来的路上却遇上一辆邪气十足的鬼车,便先追了过去。追了三五日,发现那马车拐走好几个孩子,都是阴时阴刻生的儿童,我拦下马车,逼问那魔道缘故。他宁可自刎也不肯透露半个字,我便将车上的孩童送回家,又花了几日。”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腰牌放到桌上,常平捡起掂量掂量,是上等乌木雕的牌子,边缘雕刻层叠的云雷纹,中心阴刻“玄冰”二字,再以金水描过,不是小门小户用得起的。
少年道:“这是我搜那魔道尸身时发现的,你将之寄给掌门,请她派人调查,我担心魔道暗中有什么动作。”
常平应了下来。
少年问道:“我请你盯着的薛家,这几日如何了?”
常平收起腰牌,凑近低声道:“我听说那薛止又死了。”
“怎会?”少年疑惑,抓起剑往外走:“我去看看,若有消息再通知你。”
他急忙赶到薛家,在巷口便看到许多野猫倒在墙根下酣然大睡,走进巷子,一阵异香扑鼻,便调息将呼吸减缓。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柔软的地方,低头一看,原来踩到一个男人圆滚滚的肚子上。七八个人倒在路边,一个手搭在另一个肩上,另一个脚横在路中央,有人兴许做了噩梦,抱着旁边的老法师哼哼唧唧地哭。
那阵异香在走进薛家时最为浓烈,少年双手掐一个风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腹到腮帮子鼓起来,再往外一吹,一阵大风呼啸,吹散满院香气。
熟睡的人伸着懒腰悠悠转醒,擦擦眼睛一看枕边的是个枯树老面皮的大汉,吓得直喊:“老李,你怎么睡到我家床上来了?”“什么你家床上,这是我家……这不是桐花巷吗?”
薛樊被外面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到母亲倒在地上,吓得爬过去抓着人摇晃:“娘,你怎么了娘,别吓我!”
张娘子睁开眼,疑惑道:“我好像是睡着了,诶哟,灯没有熄吧。”
两人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人靠在薛止棺材边正往里面打量,吃了一惊,跳起来抓住他问道:“你做什么?”
那人回头,竟然是不久前到家里来讨水喝的小道士。
屋外,一众邻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进来,不明白自己明明赶大早过来帮忙的,为何会倒在巷子里睡着了。便听薛樊大声问:“你把我弟弟弄哪儿去了?”
“施主稍安勿躁,小道也是刚来,来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了。”被薛樊抓着手腕的小道士说道。
他努力向薛家人解释他们中了一种**散,因此陷入沉睡,而下这药的人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带走薛止。他问薛家人近来是否有可疑的人走动,也许还能追上去将人缉拿归案。
薛樊仔细想想,说道:“这样一说,这两日的确有一男一女常在我家门口走动,小福似乎也认得他们,还请其中那个女人为我母亲问诊。”
一男一女,背着一具尸体,怕东窗事发因此连夜离开。少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问道:“可是一个不修边幅的道士和一个着紫衣的女子?”
“正是正是!”薛樊点头。
“我知道了,他们大约已经跑远了,施主赶快到官府去告官吧。”少年道:“我也会尽我所能找到他们,将薛止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