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公子青与紫菀意见相歧。
紫菀要回婆娑界,她称婆娑界是公子青的老巢,奇珍异宝居多,兴许能找到什么恢复记忆的法宝。
公子青则想去苍州,紫菀听到他提到具体的地名,误以为他想起生前之事,说不准麒麟草就在苍州,又惊又喜。
公子青坦诚地说他只是想去苍州买茶。
紫菀怔了怔,原以为他想起正经事,谁知为了这等不正经的,转喜为怒:“买茶哪有药重要!”
公子青道:“我不知道麒麟草是什么东西,自然是买茶重要。”
“你疯了吧,药和茶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你如何笃定去那什么婆娑界就能找到麒麟草,去苍州就找不到?”
“你现在又记不住事,当然是听我的回婆娑界最为稳妥。”
“无稽之谈。”
“婆娑界必然比苍州强!”
“恕难苟同。”
两人僵持不下,紫菀便要疯道人拿主意,只要那疯子决定去婆娑界,以现在的公子青哪有反抗的本事,药晕了直接带走就是。
她藏不住心事,喜形于色,公子青眼睛一瞥,看出她在打坏主意,淡淡道:“那云顶茶让我有些熟悉之感,莫非你要断了这条线索?”
紫菀哑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认为公子青亦有道理,转变主意先去苍州。公子青得偿所愿,自是欢喜,当即便要出发。
紫菀白了他一眼说:“你当还是过去餐花饮露的日子,凡人不吃饭要饿死的。我跟这疯子找了一路死人,粮早没了,到苍州少说也得二百来日,不置办路上用行当,半路饿不死你。”
说着置办行当,紫菀却被一堆的药材迷得走不动道。江城地处寒山以南,琪花瑶草闻名于世,药材品种繁多,是许多上好药材出货地。她看上的偏又都是些罕有的,花钱如流水,不出半条街便掏不出一个子。
她外出一向不带钱,过去要不然是请她的人付账,要不然公子青给她兜底。这番外出倒是带了些银钱,早用完了,如今住店的钱还是掘墓时顺手拿的冥器当的。
疯道人两袖清风,身上的破烂除了他本人没人会当成宝,自然是没钱的。公子青那原身的陪葬都给她挥霍了,哪儿有东西再给她。叫她把药材退了,她头一扭犟道:“我才不退。”
公子青问:“半路饿死也不退?”
紫菀决绝道:“打死不退。”
“那路上饿了就吃药材充饥吧。”公子青将她先前说的话回敬回去。
紫菀犹豫起来,又实在不舍得手上的几昧药。公子青见她左右为难,无奈摇摇头说:“罢了,钱没了可以赚,神医大人难道不能纡尊降贵帮人治病换些钱吗?”
“正是正是。”这回紫菀答应得飞快,生怕人把她的药材退回去,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怕她再看上什么玩意,全身家当都赔进去,赶快推着她回去收拾行李。
往回走时,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走了几步止住,回头向三人看去,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撂下担子追上去,抓住公子青的肩膀。
公子青回头看去,见一男人紧紧盯着他,他疑惑地笑了笑,问道:“何事?”
“小福?你……你果然是小福吧?”少年的音容笑貌依然如生前的动人,早些年也会因为他被偏爱心生不甘,随着他的生命戛然止于十六岁,那份羡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无尽的懊悔和悲伤,仍伴随一声声乖巧的“哥哥”寄宿梦乡。
公子青退了一步,道:“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的、不会认错的。”男人抹去脸上的眼泪,笑道:“前几日二叔告诉我说看到了你,我不信。娘这两日也说梦到你回家,进家门便说肚子饿了,要吃她做的桐皮面,她做了满满一大碗,还放着呢。跟大哥回去吃面,啊?”
他说到后面,几乎是央求。紫菀想将公子青带走,被疯道人暗暗拉住,他们毕竟是借尸还魂,本不该招摇让人发现,如今叫原身家人发现实属运气不好,闹大了不好收拾。还是找个机会,悄悄把人带走为上。
公子青见那两人悄悄躲藏起来,向他使看不懂的暗号,知晓他二人靠不住,不知他们见风使舵的速度也这么快。公子青心里暗暗叹气,只得由男人将他拉回家。
那原是深巷里再平凡不过的人家,面向巷子开的两扇门上素白的门联崭新,穿过门洞时似乎还能嗅到墨香。进门右边一溜的面架,今年还未将面挂上,空空几排架子寂寞地排在墙下。正对大门的三间矮房,白纸糊住桃符,静悄悄地,透着几分凄凉。
男子进屋便着急喊道:“爹娘,快瞧瞧谁回来了!”
公子青站在院子中,打量一圈,见那男子领着一对夫妇出门来,看到他时,具是怔在原地,忽然泪如雨下,上来搂住他,哭得说不出话来。公子青低头见那妇人已生出白发,说不出推开人的话,任她抱着哭了一阵。
男子站在身后偷偷抹眼泪,拉开妇人,说道:“娘,别哭了。小福好不容易回来,肯定是饿了,给他煮碗面吧。”
“诶诶,我的儿,跟我来。”妇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握住他的手将他领进屋里。
公子青看她在灶台边忙碌,那丈夫和男子也来帮忙,一个打水,一个抱柴,一个生火,一家人忙活半天,做了碗面端到他面前。
公子青望着面前的一家人,心里不是滋味。他低头尝了两筷子,很好吃,只是那不是给他的。
见他举箸不动,男子催道:“小福,你不是最爱娘做的桐皮面吗,吃啊。”
“是啊,你前日还跟娘说饿了,怎么不吃了呢?”妇人也着急地说,那丈夫亦眼巴巴盼着。
“我……”公子青本想说自己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并不是他们心爱的孩儿,又想这话对于才失去爱子的夫妇来说太残忍,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囫囵吃完那碗面。
“还穿这衣裳,不好不好,快换下来。”见他还穿着入殓时的寿衣,妇人又牵着他往里屋去,那屋子定是“小福”生前住的屋子,桌子底下缝了好几遍的蹴鞠,上河边捡的圆润光滑的石头,桌上还放着本《时书》,上边停着只草编的蝴蝶。
他爹娘爱他,舍不得将那些东西烧了,还是锁在那里,似乎他们的孩儿只是贪玩未归,等他回来,还是要用的。
妇人从箱子里给他拿了常服,将他身上的寿衣换下来,戴上长命锁、手镯等,又帮他梳头。梳洗好了,盯着他看半天,一边垂泪一边说一点也没变。
那家人守着他,像守着太阳底下的冰,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消失了。
街头巷道,流言蜚语传得飞快,都暗暗说薛家的小儿子死而复生,必是妖孽。茶馆里也在传说此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角落一个少年起身,向说话的茶客打听详细,又问薛家怎么走。
茶客抬头看去,只见他穿着天青道袍,外罩石绿褂子,袖子以山文甲护臂束结,腰系朱红丝绦,悬玉佩、铜钱等,下露云水长袴,踢一双浅边云头履。一副修士装扮,看来是打算揽下这桩闲事。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心地给他指路。那少年道谢过,便往茶馆屋后去了,少时添了件对襟广袖外衫,背上背着把长约四尺宽约一尺半的重剑、一柄长三尺宽二指轻剑,带着水囊、葫芦、乾坤袋等,大踏步往茶馆外去。
他按茶客说的,找到巷子里做桐皮面的人家,见门上还有没撕干净的白对联,隐约看出“离家”、“念子”字样。
桐花巷薛家十六年前生得一子,绮丽纤浓,艳若红花,名唤薛止。此子生来不哭,望着爹妈便笑,两三岁说话流利,五岁能诵读,九岁能作诗。
薛家得这宝贝,自然是爱得不得了。只是薛止生来像是来讨人眼泪的,身子总是不好,他爹娘求神拜佛,也不见好。望花寺的大师曾为他面过相,说他不是尘世之人,应割爱使他遁出尘外方得自在。
他爹娘舍不得,留到十六岁,薛止便在春光无限的时节永远睡去。
去的虽是少年人,丧葬时来的人却极多,风风光光办了几日,许多人亲眼看着薛止下葬的。谁知丧葬后没几日,便有人看到薛止正正常常地在街上行走,言行笑语皆与活人一样。
死而复生,倒是稀奇。当时常平与他说见到一个只有一魂一魄的少年,不知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少年敲了敲门,听门里人询问何人,大门拉开一条缝隙,一个男子从中警惕地往外打量。少年微笑道:“小道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不知施主可行个方便?”
“樊儿,是小福回来了吗?”门里一个妇人喊声问。
男子答道:“不是,是位小道长,过路讨水喝的。”说着打开门,让他进来,舀了碗水给他,又热心地往他的水囊里灌满水。
“叨扰了。”少年客客气气道,瞥了妇人一眼,问道:“老夫人这些日子可是睡得不安稳?”
妇人应声道:“近来是有些难以入眠。”
少年道:“小道略知丹符之道,可为老夫人写一张定心符,以报汲水之恩。”
“不必不必,小道长的心意我领了。”妇人怕他麻烦,忙推辞道。
男子道:“娘,我看你这些时日总是伤心,既然小道长有这份心意,不如便请小道长作作法也好。”
妇人想了想,便说道:“那就劳烦小道长。”
“不劳烦。”
那少年自袖中摸出一张纸缯,在青石上徐徐铺开。取出一只青瓷小盏、玉白的瓶子,倾出些许暗红砂砾。清水自鹿皮水囊中泻下,在盏底漾开一抹胭脂色。三指虚握豪笔,笔锋蘸饱朱砂,手腕陡然一沉,笔走龙蛇间竟隐隐有风雷之声,朱砂在符纸上蜿蜒成一道血色的咒。
待朱砂干透,他将符咒细细折成方胜模样,放入绣着五毒纹的锦囊交给妇人,嘱咐她不要碰水,放在枕下,百邪不侵。
少年将东西一收,告别薛家。站在巷子中,暗自思索:那家人并没有妖邪纠缠的迹象,可见那薛止并未作恶。想着见到薛止能知道原因,可惜人不在家,还是先往墓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