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感则凶

春寒料峭的太液池水,冰冷刺骨,瞬间吞没了叶新瘦弱的身影。他胡乱扑腾着,呛了几口水,手脚像是绑上了石头般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岸上惊呼声、呵斥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不远处的水榭旁冲出,衣袂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那人身着绣着团花锦纹的服色,赫然是太子驾前常随的千牛备身!他扔下腰间的佩刀,纵身跃入冰冷的湖中。

几息之间,那千牛备身一把抓住叶新胡乱挥舞的手臂,奋力将他托出水面,向岸边游去。

直到此刻,迟一步抵达湖边的二皇子变了脸色,他认得千牛备身的官袍,也认出了那亭边的太监,那是东宫的宦官—他的长兄,东宫殿下,就在这里!

叶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的倨傲与漠然荡然无存,脸上血色褪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果然,太液池另一侧,观澜水榭中,太子叶旷铁青着脸,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近日心情本就不甚舒畅,特意请了近来名满帝京的纪栴来此,名为赏春品茗,实则是存了别的念想,却不想被这场闹剧搅了清净。

太子身边的内侍早已指挥着众人将叶新从千牛备身手中接上岸。叶新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呛咳不止,已是人事不知。

“殿下息怒,”纪栴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依旧清朗温润,湖边的混乱并未扰动他分毫,“今日这般动静,想来并非偶然。”

太子叶旷瞥了一眼被救上来的叶新,又冷冷地扫过面如土色的二皇子叶旼和捂着鼻子怒目而视的罗轨,眉头紧锁。他强压下心中的不悦,转向纪栴时,语气已缓和了几分:“一群不知事的顽劣竖子,让临渊见笑了。”

纪栴,号“临渊”,这是他的授业恩师、当代大儒、江左名士赵僧静所赐。

赵僧静早年精研《公羊春秋》,学问渊博,但真正令他名震天下的,却是他那神鬼莫测的术数之学。

传闻先帝晚年,为择储君一事犹豫不决,曾召赵僧静入宫,遍观宗室子弟。那日赵僧静对承德帝究竟说了什么,终究无人知晓,世人只知,自那以后,承德帝力排众议,放弃了血缘最近、呼声也颇高的潭、观二王,选择了尚不起眼的彭原郡王作为嗣子。

这位彭原郡王,便是当今的承平帝。

这桩旧事,为赵僧静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帝京之中,不知多少高门显贵趋之若鹜,想请他为家中子嗣观相卜算。只是赵僧静深居简出,极少应酬,这才勉强落得清静。

有这样一位恩师,纪栴又颇得几分真传……他出孝回京,甫一露面,就被太子费心请来御苑,目的不言而喻。

纪栴的目光落在那个浑身湿透、形容狼狈的瘦弱少年身上。

他认出来了,那是扶风郡王的幼子,叶新。当年在王府中初见时,还是个粉雕玉琢的稚童,不想如今竟落魄至此。

纪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太子叶旷微微欠身:“殿下言重了。臣今早曾卜过一卦,得《易》之‘泽山咸’。咸者,感也,交感相应。卦辞有云‘物击则鸣,是以动为功’,亦有‘过感则凶’之意。今日之事,或正是此卦之应。还望殿下慎处之,莫使小隙成大祸。”

这番话说得玄妙,却也点出了今日冲突并非小事,若处置不当,恐有后患。

太子自然听出了纪栴话中的深意,他本就对二皇子今日在御苑的举动心存不满,又见纪栴如此说,便顺水推舟,命人将叶新即刻送回掖庭,好生照看,不许再出差错。随后,轻斥了二皇子几句“管束不严,纵容属下”,便将此事揭过,连带着对打人的罗轨,也未深究。

经此一闹,这宴席自然也再难进行下去。纪栴起身告辞,只说今日不宜卜算,改日若太子有需,他再亲赴东宫详谈。太子虽有不甘,却也不好强留,只得允了。

出了御苑,坐上自家马车,纪栴的贴身侍从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说改日亲赴东宫,若是太子殿下真的派人来请,可如何是好?”

纪栴阖目养神,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他不会。当今圣上最厌皇子们私下搞这些占卜祈禳的把戏,太子畏君如虎,今日不过是一时情急,过后细想,断不敢真的宣我入东宫行卜筮之事。”

侍从恍然大悟。

马车辘辘,却没有驶向周国公府,而是方向一转,径自往宫城北门而去。那里,是掖庭太监们采买出入的必经之地,也是唯一能相对便宜地见到他们的地方。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被引到了马车旁。此人名叫富祥,正是掖庭的一名管事太监。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使命——受周国公府暗中托付,在宫中照拂叶新,算来已有两年光景。

“公子安。”富祥在车窗外恭敬行礼。

“公公免礼,”纪栴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依旧温和,“这几年,劳你费心了。”

富祥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公子客气。只是小公子在宫中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弘文馆那些小郎君们,哪个不是捧着长大的?偏就咱们小郎,跟个受气包似的,三天两头不是这儿磕了就是那儿碰了,言语上的挤兑更是没断过。咱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唉,人微言轻啊。”他将叶新平日在宫中受的委屈,捡着能说的,细细说与纪栴听。

纪栴的侍从在旁听着,心中也是一阵唏嘘。想那扶风郡王叶弘道何等英雄盖世,如今这唯一的少公子,却在宫中过着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眼看就要被养废了,一身的英雄气概怕是早已消磨殆尽。

纪栴静静地听着,车帘微晃,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那个被从湖中捞起,浑身湿透、面色惨白如纸的少年。叶新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吧?可那身形单薄得,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彷佛还不如他府中九岁的小侄儿来得壮实。

这样下去不成。总得想个法子,让叶新尽快从这宫里搬出来才是。纪栴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

掖庭深处,一间偏僻狭小的屋舍内,叶新终于换上了干净干燥的衣物,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与茫然。

这里是他如今的“家”,胜在偏僻安静,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也便少了大半的麻烦。只要能回到这里,还有富祥公公愿意照拂一二,叶新便觉得尚有一丝喘息的余地。他对这位面善的太监,心中存着真切的感激。

今日富祥公公回来得比往常晚了许多,一进屋,便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叶新的情况,确认他没有发热,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他脸上带着几分神秘的喜色,凑到叶新床边,压低了声音,偷偷告诉他一个消息:“小郎君,您很快、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叶新猛地睁开眼,有些不敢置信:“离开这里?去哪儿?”

富祥公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声音却依旧谨慎:“嘘——天机不可泄露。咱家也是得了信,才敢跟您透个底。您可知,这些年,是哪一个托付咱家照顾小郎君?”

叶新茫然摇头。

富祥公公一字一句,轻声道:“是当今周国公,纪公讳权。”

周国公纪权?

叶新的记忆中,依稀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他年幼时,母亲,常会带着他出入京中几家交好的府邸,纪家、裴家……似乎都是与自家王府往来甚密的。只是,王府一朝覆灭,高墙隔绝内外,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外面的音讯了。

原来,父亲并非众叛亲离。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们扶风王府。

一股暖流蓦地涌上叶新的心头,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阴霾与绝望。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公公,我知道了……我父亲他、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所以才会有朋友在他去后,还这般费心照拂我……”

白日的纷扰随着金乌西坠,慢慢平静下来。

二更天,周国公府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与府中其余寂静无声的院落不同,这里依旧人影晃动,气氛却肃静。

纪栴正临窗伏案,专注地审阅着一叠叠来自各地的文牍。这些文书,既有兄长命人从边关快马送回的军情急报,也有门下幕僚们搜集整理的朝野动态、各方势力消长。

窗外偶有更夫的梆子遥遥传来,更衬得书房内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纪栴的眉眼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浅影,神情淡然,仿佛这些关乎国计民生、权谋诡谲的文字,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书卷。

他从一叠关于南境军务的文书中,抽出一份官员调动名录,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稍作停留—“持节、都督五州诸军事、平南将军、淮州刺史、绥阳郡公罗器,奉诏入京,期于下月初抵京述职。”

平南将军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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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桐
连载中因果定律 /